晚风轻拂,万籁俱寂,路灯幽黄的光在夜幕下显得昏昏欲睡。
此时,这座白天熙熙攘攘的二线城市,开始享受着夜晚难得的静谧。辛苦劳动了一天的人们,也正在各式各样的梦境里畅游嬉戏。
但此刻对于方伟来说,才是工作的开始。因为他是一个深夜电台节目的电话编辑,生物钟几乎和朝九晚五的普通人倒了个个儿。每天的任务,就是接听和筛选观众来电,然后转接给电台主持人,外加一些机械式地梳理、分类。
按理说,这份工作工资一般,内容又相当枯燥乏味,而且颠倒的时差可能还不利于人际交往。可是方伟却并不在意,甚至还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工作热忱,以至于在电台其他一些不解内情的同事看来,他的确是喜欢深夜里的那份宁静。
他们能这么看,那也不错。至少方伟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因为他心里一直有个秘密。
那就是他无法藏匿其他任何秘密,乃至自己的任何想法。谁只要能站在他的跟前,便可以揣摩出他此刻的所思所想;而他站在对方的面前,就像是一个从身体到灵魂一丝不挂的少女般任人透视。
这就是他从小到大想逃避却摆脱不了的秘密。
这也是他从小到大唯一还能勉强保存的秘密。
而当他的心思把这个灵魂深处的秘密不设防地展露给别人时,绝大多数人反而并不相信,认为这是个天方夜谭。
恰恰是他们眼里的天方夜谭,让这个诡异的宿命以如此辛酸的另一种方式保留在方伟的内心,反倒成为他独一的秘密。
很可笑吧,多么荒诞的秘密!
更可怕的是,连方伟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说记不起来——这个荒诞的秘密,这个诡异的宿命,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他只依稀记得:
9岁时,他不慎打破了父亲从古玩市场淘来的一个花瓶。当他站在父亲面前、想要把错误推给家养的小花猫身上时,父亲立刻像识破他的意图一般,不由分说地用藤条教训了他一顿,然后未卜先知地告诫他“自己的错误得自己承担”。
11岁时,他在学校旁边的小商店买东西。瞥见两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小孩作掩护、企图行窃,他刚起了告诉店员的念头,同样还没做出任何举动,却被身旁明哲保身的母亲立刻拉走。回家后,仿佛能看穿其心思的母亲告诉他,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
17岁时,处于青春花季的他自然而然对同班的另一个女生产生好感。可是当他在和那个女生讨论课业之余,思考要不要给对方偷偷塞情书的时候,却被那个女生冷冰冰地一口指出并回绝。从那以后到高中毕业,对方几乎没有再和他说过几句话。
如今,方伟既不再吃惊亲友熟人的“心有灵犀”,也不再心痛无果而终的最初单恋。因为像这样的事例,早已多得令他确信自己身上有一种特异到无法解释的功能。
如果世界上存在读心术,那么这项异能或许该成为“被读心术”。
可这真的算是一种异能吗?或者说,真的是常人所向往的异能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否则他不会专门选择电话编辑这个职业——用一根电话线连起万千听众的同时,又同样用电话线将几乎所有人排拒于视野之外,从而给自己留下一个尽管不大却还相对隐私的空间。
因为在这样的命运下,换做是谁,即便不会完全沦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会变作一个谨慎戒备的人。
“叮铃铃……”不知不觉中,节目时间已到了热线环节,打进电台的电话铃声刚好响起。
“喂您好,这里是《都市月夜》,请问怎么称呼?”方伟机械式地拿起听筒,机械式地提问,准备记录对方的信息和问题。
过去无数次传来各种问题的听筒这次却没有反应。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咨询?”
话筒那边还是一阵沉默。
方伟以为对方是有意捣乱。过去就有恶意骚扰的听众明明打通了电话,可在他问起时一言不发。
“是《都市月夜》栏目组吗?”正当方伟准备按照电台规定的预案进行处理,却蓦地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的口吻平淡得像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是的。请问您贵姓?”方伟怔了一下后,连忙拿出职业口吻回应道。
“我姓徐。”
“好的徐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最近一直走背运,丢钱、纠纷、生病……”
虽然徐小姐所讲的内容都是些老生常谈的抱怨,可对方慵懒沉闷的语气,却又和大多数说话像连珠炮的倾诉者大相径庭。然而节目时间有限,而且细节的问题是交由电台主持人解决的。于是方伟连忙抓住机会,适时地替她总结了一下:“那好,我替你转接给主持人,让他帮你解答,可以么?”
孰料,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嘟嘟的盲音。方伟只好切换通话,等待下一位听众的来电。尽管当了半年的编辑,以前也并非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这通中途挂断的电话多少还是让他今天心里有点疙瘩。
下班的时候,方伟跟栏目主持人王兵谈起徐小姐打来的电话。王兵长他五岁,是一个性格开朗、古道热肠的而立青年,两年前已经成为《都市月夜》的电台主持。他的外向和方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方伟不算很广的交际圈里,他几乎是方伟在电台唯一可以畅所欲言的对象,也是他屈指可数的可以信赖的朋友之一。
听完方伟的描述和疑惑,王兵哈哈一乐,拿出了见多识广的前辈范儿:“没什么奇怪的。我当电话编辑的时候,这种人节目里多的是,不用太放在心上。”
“嗯,我只是奇怪这些人的心态。既然电话打进来了,为什么不索性问个明白?自己说了一通后,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挂了。”
“你要知道,这个时间段的听众什么人都有,有真正需要情感答疑的,有只想让别人听他倒苦水的,还有闲得胃疼、专门打骚扰电话的。你说的那个徐小姐,也可能她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咨询,而是倾诉。当她认为说的差不多了,也就没必要再跟我们耗了。”说完,他拍了一下方伟的肩膀,“走吧。明天就是周六,哦不,已经是周六了。咱们到楼下的酒吧喝一杯?”
方伟刚想答应,可无需多言,王兵便已知道他想给出的选择,自顾自地掏出在酒吧办理的会员卡。方伟也了然,哑然失笑的语气略带一丝苦涩:“我正要开口呢。”
“嗨,你什么时候需要开口过。”王兵大大咧咧道。突然,他看到方伟的嘴角不自然地抽了下,意识到玩笑开过头了,连忙解释说:“对不起,我不该……”
“没什么。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方伟低头轻叹道。
“看开点,换个角度想想,哪天你要是做了电台领导,一定不缺善解人意的下属。”
“嗯,再说吧。”方伟似乎没听进王兵的安慰,径直离开电台的演播室。两人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不料电梯门才刚关上,一阵来电铃声惊破了凌晨后半夜的宁静,在封闭的电梯空间里更显得响亮。方伟拿出手机一看,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通讯号码。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打来,是女朋友?”王兵开玩笑道。
方伟朝王兵摇摇头,示意不是。可那个未知来电却仿佛存心等候回应般,手机的铃声一直持续着,方伟犹豫片刻后,还是接通了电话:“喂,你好?”
不知为何,电话那头有些嘈杂,电磁杂音让方伟听着有点不太舒服,可是没有人声的回应。
“请问你是哪位?”方伟又问了一遍,依然得不到答复。他果断失去耐性,挂断电话。不过这个类似的场景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刚才那通神秘的来电。
“对方没说什么?”旁边的王兵求证似地看着他。
方伟点了点头。
“呵,又是一个无聊的。”
“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居然遇到了两次。”方伟眉头微皱。
“而且这一次打的是你的手机,而不是电台。”王兵替他补上了想说的下一句话。
“如果是那个女子,她不可能有我的私人电话。但假如不是,这也太过凑巧了吧。”方伟百思不得其解。
“那可能是诈骗电话了。生活嘛,每天都可能发生奇怪的事情,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呢?”王兵说。
“嗯。”方伟漫不经心地应道。可在酒吧里陪王兵小酌两杯的时候,拜这两通奇怪的电话所赐,他明显少了几分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