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逃离堵塞的市区,驶进一条狭长的村道,穿过牌坊来到一棵郁郁葱葱的老榕树旁边的空地,熄火停车。斜阳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流泻下来,在地上铺洒出零碎的斑驳的光点。树阴下的长条麻石,在粗壮嶙峋的榕树头的四周围成一圈。村民喜欢在此乘凉,岁月把麻石的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天气晴朗的日子,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周政会带君诺到此玩耍。此时,三岁的君诺蹲在地上,或是蚂蚁之类的小昆虫吸引了他的兴趣。
“君诺,你看谁回来啦!”周政满目慈祥看着孙子。
听到响声,君诺抬头看见妈妈回来,高兴得裂开小嘴咯咯直笑,站起来向着若琳飞扑过去。抱起君诺,若琳对周政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周政拍打一下杜天明的臂膀,算是回应女婿的问候,然后一起跟在若琳后面步行回家。
城市已将这条村庄团团包围,村外的田地早已变成洋气的公寓小区。破败凌乱的村屋守护着脚下最后这片土地,在高大气派的现代建筑面前,被包围的村子显得异常扎眼,如同华丽高贵的晚装,出现一个碍眼的粗布补丁。政府很快拆迁村子,村民对此全都信心满满,可是谁也不知拆迁的确切时间。明年还是后年,抑或更久。看着房价节节上升,村民无时无刻不在盘算拆迁补偿的最新价值。然而,靴子迟迟不肯落地,慕名嫁进村里的女人,看待丈夫的眼神渐渐多了几分怨恨。丈夫反复描述的美好未来,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真实。
周家位于老榕树的旁边,中间只隔着一条村道,一座二层半的村屋,正面朝向榕树。庭院不算宽敞,放满盆栽植物,它们全是周政的宝贝。六盆形状各异的黑骨茶,枝繁叶茂,长势喜人。还有十五盆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嫩绿的叶子飘在嶙峋的树头之上,既感苍凉又尽显生机。不同形状的假山、小桥和陶瓷老者,衬托出不同的主题,与奇形怪状的树头偶然天成、相映成趣。一幅幅文人墨客的景象跃入眼帘。周政每天会花上两小时,无微不至照顾这些老是长不大的盆栽,浇水、除草和定形。如果遇上他的妻子何秋菊心情不好,打理盆栽的时间就会多一些。这是一项需要耐心的工作,如同练习书法,不会一掷而成。穷尽半生的周政始终想不明白,何秋菊哪来这么多的不满和牢骚?更可怕的还有她那源源不绝的精力!任何试图劝阻或制止的行动,只会火上浇油,让她住口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搭不理,打理盆栽或练习书法对周政来说,或是再适合不过的借口。
回到家里,何秋菊正在收拾罗汉床上的玩具,见到他们回来,转身走过来,从若琳手中接过君诺,连哄带逗地和他说话。自从外孙子出生后,何秋菊的生活习惯随即发生改变,君诺让她有做不完的工作。调制奶粉、消毒奶瓶和清洗尿布,任何一项工作都马虎不得。伺候君诺洗澡是一天中的重头戏,君诺不爱洗头,既要洗净头发,还要不让他哭闹,确实需要一些技巧和经验,对于若琳来说,或许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胜任这些工作,这个过程可能比较漫长。当君诺偶感风寒的时候,所有人在何秋菊眼里立即变作透明,她的心思全放在君诺身上。君诺入读幼儿园后,她的生活才有了一些规律,早上起床准备早餐,照顾他洗漱穿衣,然后把他送到幼儿园。在放学之前,她可以忙里偷闲,到村口的麻将馆小玩一会。放学后又是新一轮的忙碌,准备家人的晚饭,满屋追着君诺喂饭。她用剪刀将肉和菜剪成碎块,用钳子小心地从鱼肉中挑出鱼骨。杜天明总是觉得君诺可能因此失去咀嚼的能力,但他不敢提出来。
“爸爸,有件事我想对你说。”若琳待周政坐定后鼓起勇气说道。
“什么事?”周政正用茶刀,吃力地在一块茶饼上撬开一小块,然后掉入紫砂壶里。听完若琳的说话,没有急着把茶刀放回竹筒,而是留在手里来回把弄。
“若云失踪了!”若琳低头不敢正视周政,硬着头皮艰难地将要说的话挤出牙缝。
“你不是说她外出散心吗?”周政惊讶地望着若琳,顾不上水壶里的水已经热开了。热水从壶盖的缝隙处飞溅而出,顺着壶身向下流淌,雾气腾腾的热水浸淹壶座。杜天明连忙伸手关掉电源。
“我怕你担心,所以才对你这么说。”若琳怯怯的说。
“那。。。。。”周政停顿片刻,其间用眼角瞄了一眼若琳,“她去哪儿啦?”
“不知道,几天都找不到她,电话又关机。该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若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凄切。
“若云可能去散心了吧,她的事情也是够烦的。”周政怔怔望着雾气弥漫的紫砂壶说道。
“爸。。。。。”若琳欲言又止。
“嗯?”若琳的愁容让周政感到困惑。
“若琳,发生什么事情啦?”同样感到困惑的还有站在旁边的何秋菊,见到若琳欲言又止的样子,性子急躁的她急得连连跺脚,她走前两步焦急地追问,“你别磨磨蹭蹭,有话快说呀!”
“爸,若云可能自杀。。。。。。”若琳无助的望着周政,颤抖着双手将手机递给他。若琳的说话犹如晴天霹雳,何秋菊听闻后立即嚎啕大哭,呼天抢地,哭声响彻整个村子。她怀里的君诺茫然不知所以,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客厅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有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周政默默看完短信,一阵疼痛突然从心底腾起,身体不由自主向前蜷缩,两只手肘抵住大腿,吃力地撑起变得越来越沉重的身驱。
若琳迅速探过身去,双手扶住周政的肩膀,关切问道:“爸爸,你怎样啦?”如果可以重来,她宁愿选择继续隐瞒,也不愿见到父亲如此伤心。
过了一会儿。周政扭过头来,狠狠瞪着啼哭不止的何秋菊,勉强挺起腰板,低声喝道:“哭,你就知道哭。事情全都是你招惹出来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叫你不要干涉女儿的事情,不要代替女儿做决定,你就是不听。”
周政的责骂好像鞭子一样,正正抽中何秋菊的痛处。她本能的张开嘴巴,想要反驳却自知理亏,只得放声大哭。君诺满脸惊惶伏在她的肩膀上,看模样像在安慰快要崩溃的何秋菊,但从那双惊恐的眼神看来,他更加需要安慰。
“若琳,我们先别慌张,我绝不相信若云会做这种傻事。我们想想还有哪些地方没找?她平时还跟哪些人来往?我们需要扩大寻找范围,必须要把若云找回来。”周政掉头拉着杜天明的手,语气沉重的说,“天明,这次要麻烦你了!”
“爸爸,别这样说,我会尽力的。”杜天明说,“我们刚从派出所回来,警察已经立案。放心吧,若云肯定会平安回来。”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周政说,“光靠警察也不行,我们也要想想其它办法。”
“嗯,爸爸,你别太担心”若琳收起满脸的愁容,抬头望着周政说。
“我要知道事情的进展,不许再隐瞒。”
“不会的啦!”
得到周政的谅解后,若琳丝毫不敢怠慢,连日来和杜天明一起,绞尽脑汁猜想若云还会去的地方?还会和那些人来往?不管密切还是生疏,现在就怕想不出来,就连幼儿园的同学,能够联系得到的,她都不会放过。即使这样,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关于若云的消息。派出所又跑了几趟,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正在查找,请回家耐心等待”。几次下来,连警察的语气也变得不那么耐烦了。
日子在惶恐不安中度过,艰难而漫长,让人倍感煎熬。等待如同焦虑的催化剂,把心中的恐惧放大一万倍。去向不明的若云,现在生死未卜,她的安危犹如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人透不过气来。若琳的精神越来越恍惚,在街上看见和若云差不多的身影,她发疯般的追过去,差点没把别人吓倒。新闻出现年轻女子遇害的消息,她就会若云。手机铃声更是让她濒于崩溃,她希望听到若云的消息,却又害怕听到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每次放下电话,她都会长长的吁口气,让人觉得她手上拿的不是手机而是手枪,在玩着一种叫俄罗斯轮盘的生死游戏。铃声再次响起时,希望运气不会抛弃她。杜天明心里暗暗祈祷。
精神恍惚的若琳,有时目光呆滞,念念唠唠,有时望着手机,不言不语,有时如同小猫般蜷缩在沙发里,神志颓废。杜天明不由得担心起来。周政不愿相信若云自杀,那是为了给他们打气,鼓励他们不要放弃。杜天明知道,其实周政心里也没底。但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保持镇定。如果连他都悲观绝望的话,那么若琳或已精神崩溃,无法坚持。
马上就要进入秋天了,夏未的阳光依然炽热,晒在身上让人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杜天明向公司请了几天假,每天奔跑在寻找若云的路上,多走一步就多一份发现,多问一个人就多一个希望。即使漫无目的,即使大海捞针,他都不能停下来,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在路上,若琳就会坚守希望,不会放弃。第七天中午,他接到若琳的电话。
“天明,你在哪里?”
“我在返回市区的路上,怎么啦?”
突然而来的电话,急促而焦虑的语气,让杜天明立即紧张起来,害怕她说出那个谁都不愿听到的坏消息。莫非她接获若云的噩耗?不会的,绝对不会。杜天明屏住呼吸,心脏咚咚乱跳,快要跳出喉咙。看来该来的还是要来了。但是思索片刻,感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若云真的出事了,相信若琳早已悲痛欲绝,不能自已,怎么还能拨打他的电话。听她说话也不像刚从晕厥中苏醒过来的语气。
“刚接到警察的电话,他们说在江滨市找到若云。”
“那太好了,若云现在怎么样?”
“她在江滨市人民医院。”
“具体情况怎么样?”杜天明焦急追问。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叫我们快点赶到江滨市。”从语气可以听出,若琳恨不得马上飞到江滨市。
“那好,我们现在就赶过去。你收拾两套换洗衣服,我立即回来接你。”
“小心开车,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放下电话,杜天明加快车速,不到半小时,抵达畔海蓝湾。在门口接上若琳,然后驾车驶出拥挤的市区,进入高速公路直奔江滨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