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刚亮,山里的风微微有点凉意,寨里的人就被狗的狂吠声惊醒,过了一会是人凄厉的尖叫。
王员外被人从床上叫醒,刚听到个‘死’字,心就像被巨石压住,胸闷的难以呼吸。他叫上堂弟王掌柜,匆匆的出了门。他左腿得了风湿,只要挨着地用力关节就疼,山路还崎岖,员外硬是被架着上了山,浑身跟散架了一样。
寨里的汉子和胆大的媳妇都聚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前,气氛很压抑,谁都没说话。见到员外来,自觉让出一条路。
血,顺着岩石流到草地上,染红了一大片,几十只蚂蚁在血渍上爬来爬去,对于它们,这里仿佛是一场盛宴。有的蚂蚁顺着石头爬上一具尸体,它蜷缩着,一块满是补丁的灰布用根草绳系在腰间就是他的衣服,那布太短,只能够到膝盖。他的脸惨白,眼睛兀自圆睁着,依然能看出他死时的恐惧。他的头发散乱,上面还粘着泥土和草籽。
每个人看他的目光都充满了痛惜和悲哀。他的死不同于醉罗汉,醉罗汉起码还过着有酒有肉的日子,虽然放浪形骸,可至少还享受过。而他简直是白活了,从小就是个孤儿,还是个哑巴,从没有吃饱过也没穿暖过,他的生命就是自卑与胆小。他瘦弱而残疾的身体被老天无情的作贱,现在还屈辱的死去。每个人都想到自己,自己又比他强多少呢?同样是每天在和饥饿做斗争,每天在苟延残喘的活,说不定明天就会无缘无故的死去。
王员外的肠子纠在一起,疯狂的打着结,胃酸上涌,‘哇哇’的吐了起来。他手扶着树干,不停的咳嗽。
掌柜首先注意的是他紧握的右手,扳开扯出的还是那条手帕,不,确切的说是一模一样的手帕。手帕半尺见方,桑蚕丝质地,中间绣的是大红的嬉水鸳鸯,角上还有一个醒目的‘翠’字。掌柜的手尴尬的停在那,本想把它收进怀里,可周围的目光正烁烁的盯着自己,看着他心里只发毛。
气氛更压抑了,虽然大家一句话都没说,可员外分明能感觉到大家的愤怒,他知道再不给个交待,恐怕迎接他的是汹涌的火山喷发。
“去祠堂叫阿力把那外乡人带过来。”他有气无力的对旁边的后生吩咐道。
须臾,许思凡被带到人群中间,后面还跟着一只贼头贼脑的肥猫。
“阿力,他晚上还老实吧?”王员外指着正在观察尸体的许思凡问道。
“祠堂锁上了,我和铁牛整晚都没睡觉,就在外面守着,他在里面倒是安分。”
“这位小哥姓许吧?昨晚多有得罪,实在是人命关天,不得不谨慎。本寨连遭不测,大家心里都很难过,但也间接证明了小哥的清白。等会请你到府上用餐便饭,还望你海涵一二。”员外努力挤出笑脸。
许思凡面无表情,也不答话。
“许小哥,不知道发现什么线索没有?”王掌柜一改昨天咄咄逼人的口吻,谦虚的问。
“死者没有穿鞋子,脚底板被扎破了,说明出来很匆忙;他脚踝处肿胀,是崴了脚,尸体向上十几米的坡上草都被压倒了,看来是从上面滚下来的。致命伤在头部,看来是摔倒后撞到石头后死亡。和昨天醉罗汉之死一样,现场留有相同的手帕,说明他们的死和手帕的主人有某种联系。”许思凡也不推辞。
“唉,作孽啊,这不是冤魂索命是什么?连我个老头子都看得出来。”独眼老汉在人群中叹息了一声。
“就是,就是,今天刚好是她的头七,连续两晚上死人。哑巴挖的墓穴,醉罗汉和阿生埋的人,现在三个里面死了两个,她是怨气太重,鬼魂回来报复。”
“是啊,是啊,祠堂决议的时候除了小孩子,全寨里的人都到场了,你说她会不会连我们都牵扯上?”
议论纷纷,人人自危,议论的焦点直指一个“她”。站在人群后面的阿生冷汗只冒,幸亏他爹扶住他,才没有摔倒。
猛兽虽然可怕,但起码知道它是个实体,还有对付它的手段。可她却是厉鬼,虚无缥缈,你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就突然被害。
“咳咳,堂兄,如今只有把侄媳妇的尸体取出来,厚殓,再风光大葬,以平其怨气。”掌柜走近铁青着脸的员外,出了个主意。
“有用吗?况且丧葬的东西都没准备,还要到城里去买。”员外老大不愿意。
“你家里不是预备了一口楠木棺材用做你百年之后吗?这事宜早不宜迟,早点送她到地府投胎,免得今晚又出来伤人。”连掌柜都有点相信是冤魂索命了。
“便宜那贱……”员外停住了嘴,那个词再不敢说出口。任谁都是怕死的人,何况鬼魂最恨的人必然是他。
员外答应要从新安葬小翠,大家都松了口气,分头回家准备。
正午时分,天上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顺着绿叶滴在草上。林间的小路,锣响唢呐吹,一支出葬的队伍正向山上走着。人们都披麻戴孝,前面的人端着煮熟的整鸡和猪头,中间的人抬着上好的棺材,后面的人举着扎好的纸人纸花。队伍里不时有人低声哭泣,寄托着对死者的哀思。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打头的人停了下来,这里就是前天许思凡初见到寨民阿生的地方。众人把祭祀用的牲口摆在地上,又把纸人纸花插在小路周围,燃起香和冥纸。
主祭的阿婆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端着碗清水状若疯癫的在空地上念念叨叨:“今天是吉祥的日子,我来把魂叫。魂啊魂,爹妈爱的魂,别去躲在山洞独自悲哀,别去躲在河边眼泪汪汪,别钻进树林草棵,别去钻在牛马身上。忘却人间的烦恼啊,去往黄泉路,过那奈何桥,自有阎王爷安排你转世投胎……”。无非是招魂送鬼,祈求平安的话。
仪式结束,王员外点点头,阿力和叫铁牛的汉子在掌心吐了口吐沫,抡起铁锹掀起地上的土。土壤很松,一会的功夫就挖下去半米深,渐渐露出一捆卷起的草席。两个汉子不再用力,慢慢的把覆在草席上的土扒开,最后把整个草席提了起来。
众人紧盯着包裹着的草席,呼吸渐显粗重。阿力和铁牛紧张的手心都是汗,他们战战兢兢的松开绑着草席的绳子。
“啊……”众人一声惊呼,齐齐后退。
埋葬了七天,这样的天气,尸体应该开始腐烂。可打开草席时居然看到的是具干尸:尸体扭曲,还用粗麻绳捆着,张大的嘴表明她死时还在徒劳的呼喊。它周身灰暗,全身的水分就像被抽走了一样,粗糙的皮紧贴着骨架,好似风干的咸鱼。
离得近的阿力又是一声惊呼,手指着尸体的肚子。只见翠绿的小褂敞开,干瘪的腹部破开拳头大的一个洞,就像有什么东西生生从里面挤了出来。洞口皮肉外翻,露出根根黝黑的肋骨。
她本怀了孩子,被人活埋在路下,死后还受人践踏。
干尸、破开的肚子、不见的胎儿,诡异的画面给人强烈的冲击。雨打在头上,顺着脸流进脖子里,透骨的寒侵蚀着众人的心。
主事的阿婆腿一软,跪在地上,不停的给干尸磕头:“冤有头,债有主。积善行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你勾走了两条人命,怨气也该平歇了,黄泉路上不寂寞。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阿婆又絮絮叨叨半天,王掌柜走过去问接下来怎么办。
“烧了吧,把骨灰装进棺材里再掩埋,如今只有这个办法,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有人回家取来煤油,堆了干柴,熊熊烈火把干尸吞没。
阴冷的天,火焰映红了大家的脸,站在人群后面的许思凡低着头,心里在想:真的就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