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跪在容峥门前,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
他记得那个冬天,以往辽东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远处的山峦隐藏在浩荡的雪里,阴云将它们的山顶削去,让十七联想到了他的母亲,呼啸的北风穿过结了冰的山涧,如同过境的千军万马。
段夫人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十七永远记得那个场面,未施粉黛的脸和散乱的头发一下子和瘦削的身体分离开来,头颅像石子一样滚到他的脚边,那张苍白娟秀的脸正对着他,怒睁的双眼也正对着他。
他有一瞬间的窒息,胸口疼的喘不上气来,连害怕,哭喊,叫嚣,都忘记了。
平州将军站在院子中央冲着仆从大吼:“谁让三公子来的!还不快带下去!”
十岁的十七,没有徒劳的挣扎,像一具傀儡一样被几个仆从拖走。
将军府里的事,翻来覆去不过还是那些女子争风吃醋的丑事——夫人段氏,不守妇道,妒忌妾室,残害夫家子嗣,被平州将军当场斩下头颅。
很久以前和卿九朝一起喝酒的时候,十七看着伏在桌案上满脸醉意但眼神清明的卿九朝,托着下巴说:“你说你,才十五岁整的跟自己什么事理都明白似的。”
卿九朝也托起下巴,他长得很美,眉眼艳丽,比寻常女子好看不止一星半点:“十七啊,活得明白不需要时间,需要经历。”
从云端跌落到谷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在经历过之后一下子就懂了。
后来他狠心的父亲以修身养性的名头将他送去了岐山,大概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
一月廿七,他望着装着自己母亲亡魂的棘城,从小照顾他的阿婆牵着他的手,两行清泪顺着她脸颊上的褶皱流下来,忍不住叹息说:“段夫人死的冤屈……我们万年日后要有了出息,段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万年是他少有人知的小字,阿婆病死之后,他就再也没听人唤过。
冰冷刺骨的西北风灌满他的口鼻和衣裳间的缝隙,冻得他手脚冰凉。阿婆将他抱上马车,细心地掖了掖他的领口。
“阿婆……”十七突然开了口“这棘城,我迟早是要夺回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仇恨的滋味,如同匿食的蚁群,狠狠的撕咬着自己的心肺一般,每咬一下都不会留下血迹,但疼的人死去活来,喘不过气来。
前往岐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刺客,十一岁的十七险些将命丢在荒郊野岭,幸亏容峥赶到,救了他一命。
那时七岁的卿九朝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廖十七这个名字,就是容峥给起的,因为他踏进大过宗时,刚好是农历十七。
他最初干过不少杂役干的事,也曾抱怨过,那个和他有同样翡翠色瞳孔的容峥先生漠不关心的说:“如果你不想做杂役,就滚吧。”
他对容峥的态度是敬恨掺半,后来在容峥的安排之下,他跟随冯叔学习剑法,成了江湖上令人敬仰的剑客十七。
十七嘲讽的笑了一声,谁都知道他光鲜亮丽的现在,谁又在意他狼狈不堪的从前呢?
寒冬腊月的天气,西北风像刀一样刮着他的皮肤,可他却意外地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他的双手冻得发紫,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立,已经充血肿胀了起来,可就连这种锥心的疼痛,他都像毫不自知一般。
他的视线牢牢锁着那扇雕花木门,先前亮如鹰隼般的吓人的双眸,此时却如同死灰。
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股暖流扑倒他身上,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谪仙一般的容峥披着他常披的黑色大氅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是何苦呢。”
“我可能就是想挣扎一下。”十七笑着说“但是我觉得你八成不会心软。”
“嗯,你说的很对。”容峥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就走吧,大过宗,容不下你了。”
紧接着,那扇素净的木门又被重新残忍的关死,将一室的温暖硬生生截在十七眼前,丢下他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裳跪在雪地里,任凭鹅毛大雪落满他的发,他的肩。
从来不知晓眼泪是何种滋味的十七此刻竟然鼻尖泛酸,眼泪轰然落了下来:“先生……你别赶我走……先生……”
“先生!”
十七猛地从榻上弹起来,胸口的疼痛像闪电一样劈了过来,伴随着轰隆一声闷响,震得他头疼。他倒吸一口气,又重新倒回去,这锥心的一痛,使他还有些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了。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手指沾了一小片泪渍。
——这黄粱一梦,历历在目。
“醒了?”卿九朝将自己颀长的身体塞到窗框里,嘴里刁着跟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背靠着窗棂,头发松松散散的挽着,几绺头发垂在脸侧,整个人懒洋洋的,有些苍白的皮肤在清晨的眼光下彷若透明,含笑的眉目流转看向十七“你都睡三日了,再不醒爷就打算自个儿回岐山了。”
十七扭过脑袋,咬牙切齿的说:“要不是你,老子能弄成这幅鬼样子!”
卿九朝事不关己的将脑袋拧回去,衔着狗尾巴草不正经的看着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见一个长得好看的姑娘还会不要脸的吹个口哨。
他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遮住了潋滟的眸子,他看着驿馆里素净的窗棂,做的不够精细,窗角的花纹刻到一般就没了后续,窗外是清晨的薄雾和悦耳的鸟鸣,淮南秋季的好天气,倒是令人愉悦了许多:“今儿天不错,要不跟爷去楼子里找两个漂亮姑娘?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十七抄起枕头就砸向他,恶狠狠地说:“你今儿要是敢去楼子,老子他娘的弄死你!”
卿九朝一向软硬不吃,他翻身走到床前,使劲戳向十七的伤口,原本止住了血的伤口一下子又崩裂开来,疼的十七满脸褶子:“哟,不是要弄死我吗?怎么这会儿这么娇弱了。”
“我*操*你大爷!”十七疼的嗓子都沙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