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州的大雨落了一场又一场,天气又湿又闷,将近半个月都没有放晴。战后的重建进展并不大,接连的雨水之下,整座岭南州府就如同一片庞大的废墟,让人看不到一丝希望。
端王府的车马就是在这时到达岭南。
因为路远人多,而且还要照顾到即将临盆的虞芳染,一行人走得很慢,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到达岭南。此时,岭南的雨水正盛,灰蒙蒙的乌云仿佛有几重天那样厚,透不下一丝阳光。
来时匆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宋云昭只能将一家人安顿在州府衙门的庭院里。自从战争爆发,这里的值钱物件就被搬空了,勉强有些家具能用,幸而蓝文庭将军一直留守在岭南,接到端王府举家南迁的消息后,便加紧收拾出这两进院子来。
全家动员收拾了几日,端王府总算在岭南安顿下来。
程未晞站在屋子门口,望着飘忽的雨丝,心想,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再狼狈,都会好起来的。
十二月初了,距离虞芳染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在待产的这段时日里,虞芳染在程未晞的督促下,每天都保持了一定的运动量。她的身子已经越发沉重,端王府阖家都做好了准备,要迎接新生命的降生。
又是一个暴雨天,宋云昭在外奔波一天,深夜方归。他走进屋里的时候,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靴子里汪了一半的水,一身的雨水腥气。
彼时程未晞和孟梓辛等人都焦急地等在厅里,根本无法安心入睡,外面暴雨如注,再这样下去,恐怕便要发洪灾了。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程未晞走上前去替他除下湿衣服,拿了一条大毛巾给他擦头发,又吩咐缇灵去煮姜汤。
宋云昭皱着眉头,“不太好,雨下得这样大,江水暴涨,如今已有好几个县的堤防被冲塌了。已经安排附近的村民外迁,但再这样下去,恐怕整个岭南都有洪灾的危险,这么多的百姓,能迁到哪里去呢?”
程未晞思索着。岭南依山傍水,大雨连下数日,除了有洪灾之患,还可能会发生泥石流。这里的百姓刚刚经受过战乱,如果再遇天灾,到时饥饿、疾病四起,缺医少药,瘟疫便会爆发,恐怕就真的酿成大祸了。
必须要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做好能做的一切。
趁着丫鬟去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孟梓辛先拿了一个毯子给宋云昭披上,以免他着凉。宋云昭转头看到一旁坐在椅子上沉思的宋以同,不禁失笑,这孩子的表情这么严肃,好像在思虑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八成是在担心刚才所提的水患了。宋云昭想到这里,又觉得十分欣慰,便说:“以同,这么晚了,快去休息吧!”
宋以同点点头,自去休息了。
宋云昭这才坐下来脱下靴袜,只见他的脚已经被泡得不成样子。原本他双脚的烧伤就最为严重,就算是在平日里,疤痕仍会增生痛痒,而现在被雨水泡了一天,已经有几处出现了溃烂,成片的疤痕红黑相间,触目惊心,程未晞和孟梓辛一看便红了眼睛。
“怎么不知道换双靴子?我给你备了几双在车上呢。”孟梓辛蹲下身去为他擦脚,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忙起来就忘了。”他躲开她的手,笑说。
早有丫鬟打了热水来,宋云昭净了脚,程未晞便拿药膏来给他抹。他这烧伤的疤痕久治难愈,此时又没有压力衣给他穿,绝对的防菌抑菌更是做不到,看来她要再想想办法了。
次日黄昏,雨终于停了,天边忽而起了红云,大片大片地聚在一处,如火烧一般,映红了半边天,美得惊天动地。岭南州的人们看着这一奇妙的景象,议论纷纷。
“天降祥兆!天降祥兆啊!岭南的百姓要苦尽甘来了!”
“雨也停了!这是老天爷开恩了。”
“下了这么多天的雨,想必已经把岭南的罪孽都给清洗干净了,咱们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甚至有些百姓还将这红云看做是神佛的化身,顶礼膜拜起来。
气温就在这时悄然升高,天气开始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到了晚间,有些地方就发现许多年不曾见的蛇虫都大喇喇的出没在院子里,家畜则越发躁动不安起来,到处可闻惨烈的犬吠声。
程未晞看着天边的红云,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上一世大地震前后的景象还清晰的印在她的头脑里。一阵犬吠从不远处传来。
不对,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祥兆,这是要地震的征兆!
坏了!要地震了!
程未晞一时又惊又怕,慌得六神无主。但她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必须减少伤亡,这么多鲜活的性命决不能命丧一朝,她是预见者,她有责任,她必须做到!
此时宋云昭不在府中,到百里外的汀县去了。程未晞略一思索,立刻派人去通知宋云昭。幸而蓝文庭的军队就驻扎在不远的绿水营,她找到蓝文庭后说明事由,让蓝文庭紧急召集兵士到各县、各村跑马预警,务必使每一家每一户的百姓全部都听到要地震的消息。
蓝文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端王妃会有这样的判断,但他知道端王妃是乌塔族的苏虞,天生就拥有神秘的力量,或许能够预知危险,再加上端王爷如此重视程未晞,他对程未睎的话没有半点质疑,当下立刻安排下去。
程未晞又派人在全城紧急收购药物,匆忙之中也顾不得许多,将端王府的现银花了个一干二净,却仍嫌不够,硬是招来各部官员们威逼利诱,筹了一笔银子用来购买棉被、粮食等物资。几个军营的备用军帐也全都被“掳”了来,以备不时只需。
一时之间,岭南州的官员全部投入到转移群众的任务中,乌塔隐卫和青一阁的人手也全部调动起来,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岭南州便沸腾起来。
大雨倾盆而下。
兵士们策马疾驰在城中的街道上、乡村的泥路上,声音如雷,喊了一遍又一遍:
“全城百姓!岭南将发生大地震,立刻撤离房屋,到安全的空地上去!”
“全城百姓!岭南将发生大地震,立刻撤离房屋,到安全的空地上去!”
“全城百姓!岭南将发生大地震,立刻撤离房屋,到安全的空地上去!”
宋云昭听到消息立刻往回赶,这件事太大了,他不在,万一出了乱子,不能让程未晞一个人去抗。
两个时辰之内,整个岭南州的百姓全都听到了这件性命关天的大事,有些人顾不得收拾细软,冒雨等在屋外,而大部分人却将信将疑,听说是端王妃预测的天灾,都有些不屑一顾。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能预测什么天灾?八成是信口胡说。再说,地震只在古籍上有零星的记载,几千年都没有发生过,怎么偏巧今天就会发生?外面的雨这么大,却让人到外面去等,现在缺医少药的,淋病了怎么办?
今天黄昏时还出现了祥兆,怎么就成了凶兆了?
大家看着城中的药铺、成衣铺、杂货铺全都被兵士们敲开了门,成批的物资被搬出来,一时想起了几个月之前战时的惨状。
这世道是怎么了?刚要安定,就又要乱起来了吗?
地震的警告声仍旧响彻在耳边,所有人都听得心焦难耐。
程未晞听得有一部分人不肯转移的消息,心急如焚。这时宋云昭刚好赶回来,他见到程未晞直接便问:“百姓们不肯相信,就告诉他们,你是乌塔族的苏虞如何?”
程未晞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如果“苏虞”的身份能够解救苍生百姓,不妨拿来一用。她不在乎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流言蜚语和麻烦,也不惧怕别人的窥探,大是大非面前,这又算得了什么?苏虞本来就是正大光明的存在,需要立于人前时就无需躲闪,对于这一点,宋云昭看得和她一样透彻。
果然,百姓们对于“苏虞”这个身份的敬畏,是深入到骨子里的,一听闻消息就再也不迟疑,纷纷离开房子走入大雨中。
苏虞,典籍上甚至没有一笔的记载,却是天下百姓们心中的神女。程未晞至今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但就是从这一天起,她开始认真思索自己在这世界中的位置。
这个躁动的夜晚总算过去,黎明之前,大雨稍歇,一道闪电划过,须臾之间,岭南州地动山摇。全州的百姓们红着眼,看着大片的房屋在眨眼间变成废墟。愤怒的澜沧江咆哮着,冲入地势低洼的山谷,淹没了几个刚刚被转移成空城的县府。
他们的家园,毁了。
所幸,人还在。
在这次千年不遇的特大地震中,岭南州的百姓创下了零死亡、数百伤的千古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