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旷野呼啸着厉厉长风,卷起漫天的沙砾尘土。三里之外便是皇帝的行宫。
赫连舒宁一袭黑衣,身边跟随着数百名北川国的旧臣和勇士。十八年来,他们不停地提醒她、怂恿她要复仇,将她的心搅成一池泥潭。
“公主,动手吧!今夜这跑马行宫的守卫薄弱,不足百人,而且有我们的人在内接应,这样的大好时机决不能放过。就趁着现在冲进去,斩杀了皇帝老儿,为君主报仇!”
“公主,十八年了。北川国一脉已经人才凋零,万不可再等下去了,否则我们的国家将永远沉没在历史中被人遗忘。我们的子民将永远困于冰川之下,慢慢走向衰绝。”
“杀了西元皇帝,我们起兵复国!”
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赫连舒宁却仍在犹豫。
她当然没有忘记自己同西元的血海深仇。她的家乡、她日夜思念的天堂,随着西元的入侵而瞬间毁灭;她最敬爱的父皇和母后、她的幼弟,都在战争中惨死,被程万江残忍地斩于马下。
她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她也无法背叛北川国、背叛追随她十八年之久的忠义旧臣,她更无法不去顾及那些被赶到遥远的苦寒之地的子民,她必须时刻牢记,北川一族还有数万人在冰川之下艰难求生、苦苦挣扎,只盼望有一天国家光复,回归故土,过上简单平凡的生活。
这样的家国仇恨,这样的使命,让她背负了太多太多。
然而,在嫁给程万江以后,这个对她来说有过灭国之恨、杀父之仇的男人却逐渐走进她的心里,对她真诚相待,以至于她早已淡化了仇恨,背叛了自己的初衷。十八年,整整十八年,她为他生下女儿、看到他为了守卫国家而付出的每一滴心血。
她明白,他们终究只是立场不同。
但今时今日,她却已经没有退路了。
耳边是旧臣们字字血泪的忠义之言,心中是对程万江的无尽眷恋。她不知道她今天这样做会将未晞置于何地,但她知道如果她再犹豫不决,镇北将军府将血洗满门。因为她是已经起了异心的北川公主,而未晞是带着可怕力量的乌塔苏虞,这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皇帝是不可能放过她们的。
赫连舒宁闭上眼睛,握住手中的剑,慢慢收紧力道。待再次睁开眼睛之时,目光中涌现出杀意。
事态一触即发之际,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向她走来。他单枪匹马走在风沙之中,步伐沉稳坚定。赫连舒宁看着他,觉得他的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她心上。
一瞬间,无数的兵刃指向他,数百双眼睛中迸发出无尽的恨意和杀气。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这个男人曾是她的噩梦,也是她多年以来最温暖的依靠。她从未提过她的身份,但她明白他早已知晓了。
“舒宁,放弃吧。还有希望的。”他说。
她摇摇头,眼泪瞬间滚落下来,“不可能的。从你杀了我的父皇、母后和弟弟那一刻起,你我注定有一天会刀剑相向。”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天,苍凉的战场上黄沙漫天,狂风呼啸。年轻的将军骑着雄壮的战马,说要送她回家。她满心的仇恨坚冰就在那一刻化开了一隅,双眼中萌生出痛苦的挣扎。
她对他说,虽然心中还有许多牵挂,但从此以后他在哪里,哪里便是她的家。
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对峙在这可笑的境地中,数年来的苦心经营变得如此荒唐。
程万江拔出随身携带的剑。星芒宝剑出鞘,那一道冷芒划过所有人的眼睛。剑尖对着他自己,剑柄递到她的手中。
“星芒剑由这天下最韧的钢铁铸造而成,就如同我誓死护卫国家、护卫君主的赤诚之心,也代表我对你最真切的思慕爱护之心。
我有我的信仰,所以今日你要弑君,危及西元安定,我决不会退让一步。但我早已将我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中,杀了我,了断这一世的恩怨纠缠,一切就都干净了。”
他的每一句话,落入她心中都有千钧重。他的眼神,让她记起两个人携手走过的美好时光,也让她想起至亲惨死时那满身的鲜血。耳边响起无数激昂的呼号: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这样的挣扎苦痛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折磨着她生命的每时每刻。就在今天,就在这里,让一切都结束吧。
锋利的剑带着不重的一分力道,浅浅地没入了他的胸口。
不!她做不到!
她刚要抽回手,程万江却看着她笑了,往前一挺身,那把剑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
在他倒地的一刹那,她仿佛听到了初见他那一天,战后的草原上响起的歌声。
须臾之间,另一道鲜血喷涌而出,与他的血融合在一起。
她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仿佛听到他说:“舒宁,你母亲和弟弟是自尽的。”
也许告诉你,你会好过一些。
她握住他尚温热的手。
终于,我终于可以没有负担的和你在一起了。
程未晞还是来晚了。
风沙已经退去,天边升起了绚烂的晚霞。
她亲眼见到她的父亲死于她母亲的剑下,而她的母亲也自刎而亡了。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奔过去,抱住他们温暖的身体,也不记得泪水是怎样和鲜血流在一处。她只看到父母亲生命的最后那一瞬,有着释然的轻松。
宋云昭揽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他看不懂的神情。
乌塔族和青一阁的暗卫尽数现身,将北川国的谋臣勇士团团围住。
程未晞站起身,目光沉沉,口中吐出几个字: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宋云昭不去干涉她的决定,眼看着暗卫们将这些人尽数斩杀,没有留一个活口。
皇帝的亲卫就在这时赶到。
宋坤宇带着威严的气势,从后面走出来,下令道:
“将反贼程未晞拿下!”
宋云昭护在程未晞身前,说:“父皇,此事与端王妃无关。程将军已经为了护驾身死,而端王妃也将乱贼全部斩杀,就算将军府有错处,也将功抵过了。”
皇帝胸中升腾起滔天的怒意:“你让开!程未晞暗中培养反叛势力,早有不忠之心,你若执意护她,最终也会和程万江一样,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句话正中宋云昭的内心。
程将军和程夫人这一生都无法走在一路,他与程未晞,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父皇固然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却是一个出色的帝王,一心只为西元而谋划努力,这正是程万江誓死忠于他的原因。而宋云昭不仅是他的皇子,也是西元的守护者,早已和程未晞站在了对立面。他与她的将来,也是迷雾一片。
但他不会放弃她,决不会。
“今天出动的,是我青一阁的隐卫,与未晞无关。”
这句话一说出口,皇帝的心似乎被猛地一撞——他的皇子,为了这个女人,竟然敢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势力!青一阁的事情,他早有耳闻,心中也存了忌惮,而今天,宋云昭却亲手将这份忌惮摆到了明面上,一则是护住程未晞,使她免于罪责,二则也是一个暗暗的威胁,以此告诫皇帝不可妄为。
他这一步走出去,父子之间的关系,就再也不可回头了。
程未晞心中的感觉无法言说,她向前一步,牵住了他的手,和他并肩站在一处。
“父皇,儿臣愿放弃京中的一切权职,将整个端王府迁往封地岭南。从此,非父皇召见,再不敢擅自入京。”
皇帝气得胸中胀痛,险些站立不住。
好,好,为了一个异族女人,竟然放弃储君之位!
那他便成全他!
隆武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端王府举家搬离帝都,迁往百废待兴的疾苦之地——岭南州。端王走得很急,除了紧要之物,其他资财物品全部留在帝都。
这一日天气很冷,街上的百姓看到一队人马轻车简从,静悄悄的离开了风云变幻的皇城。不知道下一次归来,又是在何时。
城门外,程未晞握住程君扬的手,“君扬,和我们一起走吧!”
没落的将军府只剩下他一个人,下人们遣散了一大半。他一个少年无依无靠,要如何独自撑起这个家呢?
程君扬摇摇头,目光里有太多的隐忍和急剧成长后的明彻。
他说:“长姐,我要留下。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和这个家。我要让父亲看到,将军府是怎样再次兴盛起来,是怎样延续和保卫他的信仰的。”
程未晞劝不动他,只好嘱咐道:“一定要回我的信。如果累了,就去找我,你要记得,只要有姐姐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