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匠的想法没多久就被证实了,作为第一批填了表,签了五年契约的工人,杨铁匠是最早一批拿到房门钥匙的人。被管事叫出工棚,走到一长排的桌子前面,先是确认了早先填的表,然后又在用工合同上签上了大名。然后就是选房号,杨铁匠选的是宿舍楼八幢二楼的八号房。选完房号接着就是拿钥匙,再往后走就是领被子、洋铁茶缸、洋铁盆等等等等的一大堆的东西。作为现在工地上仅有不多了几个熟练掌握了焊接技能的大工,杨铁匠的待遇也是第一等的。等到家伙齐全了,杨铁匠带着一家四口大包小包的,提的提、扛的扛,走到自家房门前的时候,杨铁匠握着钥匙的手都在打颤。
“嘿!怎么说怎么巧?”边上的九号房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探出了头这么一瞧。敢情——真是太巧了,金海山一见着杨铁匠一家人就乐了。
“金家大兄弟,敢情你就住隔壁啊?”杨铁匠听了声音,转过了头,见了金海山也是笑了。
“可不,这房子分下来我就不打算走了。”金海山刚说了一句,看着杨铁匠一家人还楞在门外,赶紧停了话。却是连声招呼,“别楞着,先进去把家伙安置了。以后隔壁两家唠嗑的时候还多着呢。”
房子很周正,进了门就是一间大房子,看着西头一溜摆着的四张椅子一张桌子,就知道这间房是客厅。往里走一边一间房里各摆了两张床,那就是睡觉的地了。在往里走,两边各一个小间,一个是厨房,一个是厕所。
“哎。”杨铁匠瞅了瞅吊在房子中间的洋电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这分了房子,有了个踏实地,你这叹啥气哩?”金海山刚陪着杨铁匠坐下,却听到了一声叹息,“今晚先对付一下,横竖被褥铺盖都齐活。赶明儿去镇上再添置点东西,这家就有模有样了。”
“你说东家这么好,咱以后怎么办?”杨铁匠没有接金海山的话,却是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怎么办,怎么办你心里就没谱?你能撒手丢下不管自顾自的回去?”金海山觉得杨铁匠这话就不该问,“在哪不是捞口饭吃,你要说回去能比这好,明儿我就送你走。”
“可家总归在哪儿的呀。”杨铁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定向,可还是挣扎了一下。
“他爹,我瞅着东家费这么大劲不容易,咱先安心先呆几年。到时候如果实在不好咱再走也说得通。”杨铁匠的媳妇也在一旁开了腔,虽说这房子不是自家的,可自家的房子也没这么周正啊。刚刚转了一圈,洋灯一按开关就能亮,水也接到了屋里。最方便的是以后深更半夜的大小便也不用出门,也不用马桶了。小儿子说那个白洋瓷的物件就是撒屎撒尿的物价,只要拧开水龙头一冲,干干净净的就全冲下去了。
这话说得委婉,也没断了杨铁匠的那点念想。这让杨铁匠心里好受了许多,所以才有心思回过来问问金家大兄弟的状况:“我说大兄弟,自打到了包头就没见过你。要不是今天分房子,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说说,你怎么样?”
金海山是同杨铁匠一批到的包头,刚一下船却被马车接走去了辉耀制药。这是一间留给辉耀制药扩大生产的厂房,但现在却摆放了一些和医药毫无关系的设备。金海山和另外十几个抽调出来的人就被安置在了这里,每天的工作就是熟悉这些机器设备。因为金海山在汉阳军器具做的就是零件加工的事,所以分给他的任务就是一台铣床。
起初,听到这个分派时,金海山确实非常失望的。在汉阳军器局自己就已经是个行家里手了,到了后面,整个军器局的零件加工都归着自己管。现在居然让自己从头开始,所以金海山原本就打算呆个两天就走的。
本打算想走,可还是没走成,原因是包头这边的铣床把金海山吓了一跳。散了会,被人带着到了分派给自己的机器前,金海山看着眼前这五六台不同样式的机床目瞪口呆。重型磨床、龙门铣床、龙门刨床,立式、卧式,各类机床让金海山以及同组的学员眼花缭乱。从汉阳军器局出来的金海山知道,当当论上海制造局、汉阳军器局里的机器设备,比较西洋并不落后。甚至像上海制造局,全套的机器设备都是从西洋进口而来。可包头的机器设备却还是要比这些机器设备先进许多。面对着这些先进的机器设备,金海山和他的同组学员们。就彻底的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先是熟悉机器,对照说明书。然后就是上机操作,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进步。让这些年轻人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一切。直到前天,负责他们学习生活的邵雯慧来通知他们,金海山才直到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我还能怎么样?到了包头,我就被安排去学习。这不,一学就是一个月。”金海山想起这段时间的学习,感慨的说,“真没想到包头这地方居然能有这么先进的机器,哎!”
“学习?没干活那银子……。”杨铁匠话没问出口,可金海山怎么可能听不懂。所以金海山接了一句,“每天的银子还是照发,不过就是只有七成。可能学到这些东西,哪怕是一文不发我也甘心。”
“还是你们有学问的好,不像俺们,就靠卖力气。”杨铁匠听说金家兄弟不用干活就能拿钱,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平衡。
“那个,杨大哥。你家两个小子现在有了着落么?”金海山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
“老大跟着我在学焊接,小的这个,哎!没定性,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到现在也没学个正经。”提起这事杨铁匠是一半欢喜一半愁,原本怀着手上有活,吃穿不愁的心思。可到了包头,却是眼见着打铁的这门手艺渐渐失了势,心里也是着急。也是天照应,好些人都琢磨不透的电焊活,杨铁匠轻轻松松的就上了手。连带着老大也是干得有模有样。只是这小的,不省心。现在听了金家兄弟一说,杨铁匠赶紧追问了一句,“大兄弟,你可是有文化的人。有什么好路子也帮着提携你大侄子。”
“你看我这不就是在问你么?这样的,我们这批人算是学得了门道。昨天开了个会,少东家也去了。除了让我们不要急多练习练习外,还交给了我们一个任务。”说到这里金海山故意的卖了个关子。
“啥任务啊,你就别卖关子了啊。”这下杨铁匠可就急了。能不干活光学习也能拿银子的事,就足以证明这活得到了东家的看重,这要是能让自家小的挤进去,可是得了大便宜了。
“让我们每个人都带一个徒弟。”金海山刚刚把这话说完,杨铁匠立马就急了,扯着喉咙吼了一声,把小的叫了过来,“跪下,先给金师傅磕三个头。要响,不响不作数。”
“爹?”一脸懵懂的杨波还不知道咋回事,这就要磕头。可自家老爹的话他可不敢不听,这爹揍起人来就跟打铁一样一样的,锤在身上可是要命。
“快,磕头。”看着自家小的居然要跪不跪的,杨铁匠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伤害,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咚、咚、咚。”杨波三个头磕得可是不带一点水分,可磕完了头,爹没发话他还不敢起身。
“快、快起来。都是老交情了,作这些虚礼干甚?”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波,金海山赶紧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听着,以后要改口叫师傅了。”杨铁匠先嘱咐了一句,觉得好像有些不妥。连忙又把话交给了金海山,“大兄弟,你说、你说。”
“你明天起就跟着我去机器厂去学手艺,你愿不愿意?”金海山觉得虽然磕了头、拜了师,可还是得问问杨波自己的意愿。
“机器厂是做什么的。”杨波刚问了一句,立刻被杨铁匠一个巴掌给削得头往前一低。
“你问那么多作甚?让你学你就学,金师傅愿意收你是你的福气。以后再给我皮,看我揍不死你。”杨铁匠一听就来气,手下也没收力。削了小儿子的后脑勺后,又补了一句,“一定要跟着师傅好好学,知道不?”
“知道了,爹。”这下杨波的眼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着转了,可爹的话还不敢不回。
“这——金师傅,明天、明天晚上我摆桌酒,你和弟妹都来。”杨铁匠一想,师都拜了这酒可得摆,不然可就不地道了,连忙想把日子定下来。
“嗯——成,明天我一定来。”金海山一口答应了下来,也好安了杨铁匠的心。这一下本来在老家就是隔邻隔壁,现在杨家的小子又拜了金海山为师,关系拉得可就更近了。杨铁匠高兴得一直嘿嘿的傻乐,却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表达。倒是媳妇理了一筐东西出来,放到了金海山的面前:“大兄弟,今儿你就是小波的师傅了。俺家这也没啥好东西,就一瓶酒,两块肉。你要不嫌弃,就收着。”
看着筐里的东西,金海山知道不收不成,可真不能全收下。这出来讨生活,谁都不容易:“这——心意俺就收下了。肉俺留着,小波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酒俺带走。”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就显得多余了。金海山提着酒出了门,可杨波还是一脸懵懂,他到现在为止也只知道自己拜了师,至于师傅会教什么,自己去哪学却是一概不知。不过,终归还是个孩子。又厚又软的稻草垫在下面全身都暖暖的,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却不知道,在今天这个夜晚却还有很多人没有入睡。
马熙铭就是一个没睡的,第一车煤今天顺利的从矿井里运了出来,标志着煤矿开始了正常运营。钢铁基地的设备全都到位,按照现在的速度,明年十月前应该能安装完成。剩下的就是铁矿的建设了。从包头到白云鄂博的路,计划在明年开春开始扩建。全长近三百里的砂石土路将扩建为宽达九米的水泥路,估计能在明年七月前完成。那么乐观的估计,也就是在明年年底的时候铁矿将送到包头,进入钢厂。估算了一下时间,马熙铭还是觉得比较满意。现在的这段时间,正好成为缓冲。一个是专业人才的选拔和培训,再一个是技能型人才的挑选和再学习,最后就是团练营的事情了。
负责前面两项工作的邵嘉慧和胡茂坤,现在的工作效率越来越高。邵嘉慧主要负责计划的制定、细化和执行过程中的完善、修正,而小胡则是负责不折不扣的将计划执行下去,并将执行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拿回来和邵嘉慧进行讨论后,再按照修正的计划执行。这样一个内外分工合作,却有互相查漏补缺的合作,让两个人的工作效率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也让工作效果越来越好。所以,马熙铭除了资金方面的事情还需要进行协调外,其余的时间就成了甩手掌柜。辉耀医药则更省心,独一无二的药品加上雯慧细致的管理。现在的辉耀就像一棵摇钱树,不停地将银子抛撒下来。所以现在马熙铭的重心还是转回了团练营。
首先,就是团练营的名称。每次想起团练营这三个字,马熙铭实在无法忍受这个土鳖的名称了。国防军?开什么玩笑,区区包头一隅之地冠之以国,是你不怕丑还是真的丑得已经不怕了?包头自卫队?这个名字叫出来有歧义,不妥。西北边防军?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了。可包头这并不属于边防地带,似乎叫边防军有点牵强。西北人民军?这个可以有。西北武装力量?这个也不错。马熙铭有点犹豫,丢硬币吧。马熙铭往身上一摸,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不禁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却已经没有了带钱的习惯了。算了,不想了,就选最后一个吧。马熙铭作了决定,站起了身。走到外间,却看到夏雨靠着火炉正打着盹。再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午夜了。马熙铭轻轻的将夏雨抱上了炕,盖上被子。自己则是出门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笼着一层薄薄的云朵,月亮在云朵中穿行。一颗颗的星星,忽明忽暗的闪烁。一阵寒风吹过,惊起几片枯叶。
包头的深秋,寒意让人无法躲藏。上海的深秋却还是那么的平淡,大润发商号就在小东门一间不起眼的门店中开了业。马成到底还是没有来上海,现在在上海铺子里的是常青和邵乐轩。常青叔是跟着李秀姑的老人,自然是要坐镇上海的。而邵家的三爷被拉进来做了二掌柜的,就纯属马熙铭的临时变故了。
上海滩这个地方,鱼龙混杂黑白两道再加上官府和洋人,关系可是错综复杂。所以,当邵乐轩从上海赶回包头,登门拜访以谢救命之恩的时候。马熙铭就瞄上了这位在上海滩打拼多年而郁郁不得志的邵三爷。一番话谈下来,邵三爷也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休息了一天就回了上海,等到常青这边带着一小批货物与来到上海的时候,邵三爷已经把自家原来的铺面给整修一新,只等大吉之日开张了。
店铺里的东西不多,手表、打火机、不锈钢西餐具这是摆上了柜台的,还有一些钢笔、不锈钢脸盆、茶杯的小物件也摆在边上撑撑场面。而没摆上柜台的商品中,磺胺算是一个,而另一个则是鼎鼎有名的毛瑟1898A型步枪。《辛丑条约》签订后,按照条约第五款之规定,凡属军火及制造军火的器材皆不准运入华夏。所以,在这之后华夏各省编练的军队,就很难再从列强购买到军火及制造军火的设备器材了。这也是为什么马熙铭将毛瑟1898A型步枪列入商品的原因。但老话说得好,有命赚还得有命花。所以,大润发并不敢明目张胆的销售军火。只能是偷偷摸摸的带了几支样品放在后院,以备不时之需。
“德意志帝国上海公使穆默先生,祝贺大润发开张大吉。”门口的这一嗓子吓了屋里的邵三爷一跳,怎么回事?怎么一个小铺子开业把德意志帝国公使都给招来了。忙不迭的从仓库里跑到前面,一看常青陪着四五个人正在柜台前说着话哩。
“常先生,我和你们东家是朋友。所以你不要紧张,带着我随便看看。”站在常青和穆默中间的翻译将话转述给了常青,也让赶到常青身后的邵三爷松了一口气。
“公使先生问你,这种手表有很多吗?”翻译跟在穆默的身后,也在看着柜台里的物件。说实话,直到几秒钟之前他都弄不明白一个公使,为什么要跑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商铺,来给它开张道贺。可随着穆默的眼神,刘正宇看到了柜台里摆放的手表后,自己也变得呼吸急促了。真是没想到,就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店铺,却是销售着上海独一无二的物品。
“这个手表我们店里很少,每个款式也就两块。”常青这次带的货不多,尤其是手表这样的贵重物品。
“我手上的这款有没有女士戴的?”穆默将自己手腕上的表露了出来,询问常青。穆默非常想买一块相同的女款送给自己的妻子。
“很抱歉,你手上的这款手表属于非常高端的陀飞轮自动机械手表。我们店里还没有一款同档次的表。”听懂了翻译的话,常青非常抱歉的向穆默解释着。穆默听了,心里有点惋惜,可又有种自豪或者是开心在心里蔓延开来。
“没关系。”穆默看了看一脸歉意的常青,大度的摆了摆手。然后随意的看了看,便离开了商铺。
看着穆默的车拐个弯不见了,常青和邵乐轩这才转过身往店铺里走。一边走,邵三爷一边问:“常大掌柜的,这事怎么都瞒着我?”
“别说瞒着你,这事我都不知道。来上海的时候,少爷让我带封信,我都不知道是谁。这下估摸着应该就是这个什么西洋公使。”常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照实说。
“这下好了,有了德意志帝国公使的面子,以后买卖都少了些麻烦。”邵乐轩看看摆放在门口的花篮,两条红色飘带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德意志帝国公使贺,大润发开张大吉。
“哟——这不是邵三爷嘛。怎么,这么快连我老黄也不认识了?”邵乐轩正听着常青的话往里走,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话。扭头一看,邵乐轩感觉有点牙疼。
虽然邵乐轩很不喜欢和黄金荣这样的人打交道,可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人都得客气。不喜欢归不喜欢,邵乐轩还是一脸堆笑的迎了上去:“黄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店来啊?”
“你这不废话吗?你在这开店,我在这巡捕房做事。不上这地界转悠我还跑哪去?”黄金荣现在是小东门巡捕房的探目。什么叫探目?打探消息的耳目。别看黄金荣现在趾高气扬的,其实他早就来了,远远的望见了德意志帝国公使的汽车,不敢过来。一直站在远地等着两辆小汽车开走了,这才走了过来。
“里面坐坐?”邵乐轩是不想让黄金荣进去的,可黄金荣已经自顾自的往里走了,你还能拦着?邵乐轩只好就坡下驴,将黄金荣往里让。
走了一半,黄金荣又改了主意。这店铺什么时候搭上了德意志帝国公使了,不能莽撞:“不进去,我到别处去看看。”
目送着黄金荣带着三四个随从,一路招摇的走了。邵乐轩松了口气,摇摇头进了店铺。
大润发就这样在上海悄然无息的开了张,平淡到开张的第一天,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进了门的德意志帝国公使穆默,另外一个则是要进门却没进的黄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