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者,寿也。”
孙碧秀低声喃喃,轻轻翻开一部古籍帛书。午后申时,似血的夕阳透过文津阁雕花的窗格,阳光如朵朵金花般落在孙碧秀修长的身上。
她正专心致志看着的,是一部叫做《神兽志》的古代笔记。这部笔记不知成书于何年何月,由数张帛书编篡而成薄薄的一册,不少书页已发皱泛黄。书中记载的,是一些关于上古神兽的介绍与叙述,细分为“六神”、“四灵”、“四凶”等多个条目,每个条目下偶尔配上一两张以简单线条勾勒出来的神兽插图,再配以一些文字叙述,整本帛书所记倒也甚为详细。
这些时日,她为了破解《天命玄图》之秘,扎身书海寻求线索,然而却所获寥寥。《天命玄图》相传出自太古仙人之手,孙碧秀便主要挑选一些述及太古之事的古籍书卷来看。虽然关于《天命玄图》的线索没有找到一丝半点,但化身书虫的这些日子里倒是开拓了她的一些关于上古纪事的见识视野。
这日读到《神兽志》,正翻到六神兽目下的“玄武”一节:“玄武,龟蛇合体,龟与蛇交,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能引导行气,长寿不死……”
孙碧秀看及此处,心中想起乞伏秦国内多造龟蛇之庙,供奉玄武,并尊其为守护之神。执名园的祝官旃蒙先生每次禳天祈福,必先占卜筮神,所问之神,便是龟蛇玄武。陇西秦国乞伏鲜卑氏族的人们,他们一直深深相信着,神兽玄武化身为秦国龙脉,藏在陇西地底,背甲翘首,在冥冥之中守护着他们的大地家园。
“能引导行气,长寿不死?玄武见于太古神话,不知是否真有其物,就算真有神兽玄武,太古距今千岁万年,它是否又真能存活至今?多少年来,想要那长生不死之人不计其数,然而生死天定,又有谁真正做到跳脱了生死轮回,追求到了长生不死之术?多数还是湮没流年,化作尸骸罢了。”孙碧秀想起了一生追求长生,又想追求权力的父亲孙敬远,心中一阵欷歔感叹,她不求长生,只求爱子曾靖霖能摆脱“生死脉”之扰,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渡过一生便好。
就在她低眉浅叹之时,一个管事的太监趋步而来,细声提醒道:“孙夫人,已至闭阁时辰,还请移驾回府,明日再来吧!”
孙碧秀这才惊觉窗外红日西斜,渐沉渐远。她抱以歉然一笑,道:“给公公添麻烦了。碧秀这就离开。”她从文津阁内供人阅读的檀木桌椅上长身站起,将《神兽志》归还至原来的书柜之上,便踩着碎步离开文津阁。文津阁正门之外有两名宫女正在低头扫地,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的老长,黄沙宫墙、孤雁彷徨,正是一派大漠萧条荒凉的景象。
乞伏乾归为她准备的几名下人站在不远处的马拉车旁等待着她。车厢周围拉着轻纱细帘,车上还搭着一把罗盖大伞,不等孙碧秀靠近,就有一个下人掀起轻纱,迎着孙碧秀上车回驾。孙碧秀弯身抬脚,轻轻坐了上去。
“回执名园吧!”孙碧秀对下人礼貌一笑,轻声嘱咐道。
下人得令,翻身上马,扬起鞭子赶马驱驰。
车轮轻转,渐行渐快,一路颠簸,在黄沙上留下两行辙痕。行不多时,车轮由黄沙滚上白石板路,周围两旁渐渐可见乳白石柱,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城东的执名园内。
“咦?园内怎么会有和尚造访?”
听到下人讶异的声音,孙碧秀抬手掀开细帘,透过下人高大的后背向前望去,便见到执名园内且行且走着四个红袍赤足的和尚。这四个和尚似乎刚从会见殿堂出来,孙碧秀一探身去看向那四个和尚,便和那四个和尚的眼睛对上。那些个和尚满脸戾气,眼睛里不时闪现着邪光,孙碧秀眼睛一和他们撞上,便似受了撞击一般,心神为之一震。
“好邪门的和尚!”却也不知这几个和尚到底是何来头,孙碧秀心中暗暗吃惊。
那些和尚一见孙碧秀,也是瞳孔一缩,各自停下脚步。双方就此对视,空气就此凝结,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似刀剑缓缓出鞘般横绝于双方之间。
就在此时,几声焦急的“孙夫人、孙夫人”的叫唤由远及近,将空气中的剑拔弩张之势化解击碎。一个老嬷嬷跌跌撞撞跑来,脸色煞白,指着执名园的西大门对孙碧秀道:“孙夫人,孙夫人!不好啦!曾公子……曾公子他……他一个人跑出园外玩耍,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孙碧秀闻言脸色一变,跳下车来,道:“霖儿往哪个方向去的?”
老嬷嬷结结巴巴道:“有人看到,好像是往城西方向去了……”
“城西?”孙碧秀先前早就听闻城西狼患,一听曾靖霖往城西而去,低声道了句:“不好!”也顾不得周围有人在场,更顾不上那几个古怪和尚,忙将马车绳子解下,牵起一匹马儿,对着那赶车的下人道:“赶车大哥,实在对不住,这匹马暂且借我一用!”
那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是弄得不知所措,他还没反应过来,孙碧秀便已拉紧马头缰绳,往执名园大门绝尘而去。
出了大门,她抬头仰望天日,辨别了方向,向着夕阳落山之处而去。
那匹马儿灰白毛色,马鬃稀疏,看起来略显瘦弱,但撒起蹄子来跑得甚欢。孙碧秀驾马西行,耳边风声呼啸,心中一边火急火燎,一边暗暗祷告,只盼霖儿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出了金城,周围一片荒漠,关风阵阵,卷的黄沙漫天飞舞。孙碧秀只是从怀中取出轻纱蒙在脸上,护住口鼻,身下速度却没丝毫放缓。驭马走过,地上蹄印深浅交错,然而不多时便又被狂舞的沙尘淹没。
突然,几声“彭彭”巨响,前面沙地之上炸出了几个大洞。几个黑衣人从洞中跳出,在空中滚做球状,夹带着卷起森森寒意的刃风,不由分说便往孙碧秀身上刮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黑衣人从埋藏的沙地上突然出现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攻击的方向又是迎着马儿奔来之势,如无意外,马上之人必定会在还未回过神来之前便被斩于马下。他们的时机把握得如此精确,攻势把握得如此凌厉,绝对不是一般的杀手。
眼见孙碧秀就要命丧当场。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孙碧秀却似早就知道会有埋伏一般,身体往后一仰,脚尖在马镫上一点,轻飘飘地便弃马落地。马儿前进之势甚急,一下子就落入了那群杀手刀剑网内,转眼便被砍成了一滩肉泥。
孙碧秀趁这群杀手出手之后一时半会难以抽刀回继之势,觑着这几个人,运气弹指,只听得几声尖锐的破空之声,真气如细针般贯穿了这几个黑衣人的身体,他们纷纷惨叫数声,伤口处血流不止,倒在地上不停呻吟。
黄沙弥蒙,孙碧秀在白日与银月交替的青宵之下,衣袂飒飒,裙裾飘动,凛然一股冷艳不可侵犯之颜。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我的孩儿也是你们设计掳走的么?”孙碧秀冷眼盯着地上早已丧失战斗力的黑衣人们,冷若冰霜地诘问着。
“我们……我们……”一个黑衣人张口欲言,然而或许受伤太重,说话声音都有点微微颤抖,“我们……我们奉……”话还没说完,他身后的一个黑衣人突地爬起,举刀将他一把刺死。那黑衣人还未说完,便即毙命。突施辣手的黑衣人“嘿嘿”冷笑道:“技不如人,无颜回去面见大人!是汉子的,便跟我一起为大人尽忠了吧!”说罢,他举刀往脖子上一抹,下手极快,不带丝毫犹疑,转眼咽喉处便流出“汩汩”鲜血,瞪眼毙命。其余黑衣人见状,也纷纷自刎而死,不给孙碧秀半分机会。
不想竟是一群死士。
孙碧秀阻拦不及,只得看着他们一个个自刎而死。
“可恨!如今却要如何去寻找霖儿?”
正当孙碧秀秀眉紧蹙之时,旁边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孙碧秀回身凝神,却见慢慢升起的月牙之下,一个衣冠整洁的老者从一沙丘后鼓掌走来,脸上挂着一弯狡黠的微笑。
“好一招‘无相行针’,天师道果然名不虚传!”
孙碧秀仔细打量着眼前老者,见他气定神闲,一副棋局占尽先机之样,不由问道:“不知老先生是宫中何人?我母子二人与阁下应该素无冤仇,为何却要置我们于死地?”
“哦?”老者的声音沙哑而富有磁性,“你竟然能猜出我是宫中之人!”他想起了方才部署好的沙地偷袭,孙碧秀却似有未卜先知之能一般适时地弃马躲避,心下不由对孙碧秀生出了几分钦佩:“临危不乱,还能保持头脑清醒,果然不愧是迷惑我王的妖媚女子!”
“迷惑?”孙碧秀又皱起了眉头,淡淡道:“碧秀携子委身贵国宫中实属无奈,一切皆是因为我儿霖儿体内‘生死脉’之故。我知我一区区汉家女子,住在你们乞伏秦国宫内必会招致许多人的猜忌与不满。碧秀在宫中一向小心谨慎,只是不想竟有人会从霖儿身上下手。今儿一听那老嬷嬷说霖儿独自玩耍跑出了城外,我心下就已明了这是有人暗地里设下的圈套了。霖儿身患奇病,又素来懂事听话,不会轻易乱走,他若不见了,一定是有人将他强行带走,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贪玩跑出执名园外的!”
那衣冠老者自然是丞相出连乞都。他捋须长道:“看来老夫还是低估你了。”
孙碧秀低头沉吟,道:“看来今日之事,是老先生一手策划而成。”她面色放缓,一脸诚恳道:“老先生必定是对碧秀有所误会。碧秀在宫中,只想治好霖儿的病,并不想卷入秦国宫廷,更不想树立仇敌。只要霖儿体内‘生死脉’一除,碧秀马上带着霖儿离开乞伏秦国。所以,还请老先生将霖儿归还于我,碧秀感激不尽!”
出连乞都“哼哼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听!你们汉人都是居心叵测之徒,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老夫可不会傻到相信你们汉人!”他的声带本就沙哑,再加上“哼哼哈哈”的奇怪笑声,竟是说不出的难听。
孙碧秀听他此言,已然明白眼前这位鲜卑老者心中对汉人持有极深成见。她在乞伏秦国呆了几个月,知道乞伏鲜卑族中这类人不在少数,他们对汉人成见形成已久,心如磐石般顽固,难以轻易说服。孙碧秀一个他乡之客,寄居秦宫之中,在儿子曾靖霖体内“生死脉”尚未顺利化解之前并不想与朝中之臣多起争执,结下仇怨。但她心中又担心曾靖霖,曾靖霖被掳往城西狼患之地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如今吉凶未卜,不由秀脸微露急色,道:“老先生!不管您心中对汉人有何看法成见,霖儿毕竟不过是个稚子少年!还请您现将霖儿归还于我,到时先生有何吩咐,碧秀与先生一定好好商量!”
出连乞都摇头摆手道:“不用商量了!老夫本就没打算让你们母子活着回去!”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精光一闪,右臂大袖一挥,便从右边袖子里滑出一块通体狭长、向内弯曲的象牙板。孙碧秀识得此物,那是臣下上朝面圣之时的象牙笏板。只见出连乞都双手执笏,仰头面向星星点点的琉璃夜空,一改狡诈之形,面露庄严之色,似是面向苍天要向远坐宫鸾的皇帝禀告道:“老臣出连乞都,世受皇恩,肩负乞伏鲜卑中兴重任,在任受我大秦先皇特赐象牙笏板,并领君命谕旨,若朝堂有变,便可斩奸邪,诛妖佞。今日不忍大王受美色蛊惑,荒废大秦朝政,特以先皇御赐象笏为兵,杀此当世妲己褒姒之患!”
孙碧秀一听“出连乞都”之名,不由变色道:“老先生贵为丞相,竟敢在此茫茫大漠对我一女子动此私刑,不怕大王责罚么!”
出连乞都象笏往前一挥,一股凌厉的罡气将身前空气撕破。他脸上又恢复了狡黠之色,一边移步欺近一边哈哈笑道:“这你就不必费心了!老夫暗地为大秦国行忠烈之举,却也不会触怒大王天子之威!”他来得好快,话音未落,一记象笏便往孙碧秀脑袋上砸去。
孙碧秀不想他一把年纪,手上功夫却也迅捷,急忙脚下往后虚点,那象笏堪堪擦着她的脸庞挥落,从板上往外散发的罡气拂过孙碧秀两鬓,竟飘落了几缕秀发青丝。
孙碧秀避则避矣,手上却也不含糊,“无相行针”弹指刺出,分别击向出连乞都身上各个要害。出连乞都一击没有得手,手上象笏朝前抡了一个大圈,罡气形成一个无形的护盾,将“嗤嗤”破空而来的“无相行针”一一挡住化解。
出连乞都自负智计武功,心中早已认定孙碧秀今日在此必死无疑,手中象笏轻轻转急,攻势渐渐逼向不断往后急退的孙碧秀。他一边以罡气编织着天罗地网,一边沙哑笑道:“饶你天师道妖法多端,碰上老夫专克奸佞的‘天罡将臣’,也要将你打回原形,毙命今日!”
他本以为凭借着自己凌厉的攻势,会让孙碧秀难以招架,身现狼狈之相,可孙碧秀却偏偏仍是一脸沉着,只见她弹指几招“无相行针”皆被出连乞都手上象笏的天罡之气化解,忽地翻身一转,不退反进,化指为掌,一记手刀往出连乞都天罡之气斜劈而来。
出连乞都没有料到孙碧秀竟还会出这么一招,他只觉一股混沌真气排山倒海而来,孙碧秀掌上之力便似天地忽地翻滚涌动压迫而来,压得他几乎窒息,手上“天罡将臣”所编织的天罗地网瞬间化为尘烟,而身前的混沌真气逼得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急退,一部分罡气倒袭至他体内,他只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痛,不由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孙碧秀飘然宛如女神般闪到他的身前,纤纤右掌直指出连乞都。
出连乞都手上象笏早已丢落在沙地之上,他受伤颇重,喉咙里干咳几声,但又极力忍着内伤,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扶正凌乱的冠帽,沙哑道:“千算万算,竟没算到你竟身怀天师道掌教才能修习的‘天地同寿’!老夫果然是低估你了!”
天色已黑。孙碧秀已不想再与出连乞都多说废话,她面若寒霜,右手扣住出连乞都道:“碧秀已然手下留情,如若丞相先生仍不肯将霖儿交还于我,那碧秀也不会再如此客气了!”
出连乞都身体被她拖起,他哑声笑着,道:“令公子已被老夫派人设计带往城西之地,那里最近狼患频仍,你如果去得晚了,恐怕连尸骨都不剩了……”
孙碧秀一听又急又恼,冷冷道:“那就有请丞相先生带路,为碧秀寻找霖儿了!如若到时候霖儿有什么三长两短,那碧秀也只好请老先生同至九泉之下陪我那可怜的孩儿了!”她伸指封住了出连乞都身上的穴位经络,将其提起,便要施展轻身之术往西而去。出连乞都全身软弱无力,如此被她拖着,还不忘大声叫嚷道:“老夫的象牙笏板!”见孙碧秀根本不理他,他又嚷道:“老夫现身的沙丘之后,有一匹汗血宝马,脚力飞快,总比你徒步而去的好!但还先把老夫的象牙笏板拾起!”
孙碧秀闻言,转身拖着出连乞都便往沙丘后面而去。果然,有一匹通体赤红的骏马在月光之下的蓝色沙地上嚼铁倒蹄,孙碧秀二话不说,带起出连乞都便往马上一坐,轻踢马臀,御马而行。路过躺在地上的象笏,孙碧秀在马上微一矮身,便触手将其拾起,还给出连乞都。出连乞都视如珍宝,将其颤颤巍巍地藏进袖子之中。
御马行沙,月色如水,夜风凛冽。
一路上,孙碧秀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突然遭遇狼群袭击。上次围困于狼口之中尚惊魂未定,孙碧秀此时当真是万分小心。
如此疾行了许久,那匹汗血宝马嘴边“扑哧扑哧”喘起了粗气,蹄下速度也慢了下来,然而别说狼群了,一路上连一只落单的狼都没见到。
孙碧秀怕是走错了方向,忙勒紧缰绳放缓了马速。她左顾右盼,再三确认他们所走之路却是金城西方无疑,不由犯起嘀咕道:“不是说城西狼患,为何却一路如此太平?”出连乞都也甚是奇怪,但他受制于孙碧秀被她驮于马上,心下有些懊恼,因此并不想主动出声搭理。
孙碧秀心下虽疑,却也不由泛起一丝欣喜:“不知什么原因,狼群并没有肆虐。看来霖儿目前应该暂无危险才是。”念及至此,心下稍安,继续前进,速度又快了起来。
不知又行了多久,二人越过一片高高的沙丘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却见惨淡的月色之下,一座饱受风沙侵蚀的白色废弃神庙沉默地出现在眼前。
“有座神庙!”孙碧秀一激灵,心下想道:“不知霖儿是否会藏身在庙中。”她催促马儿,加快了速度,往神庙而去。
到了神庙之前,孙碧秀翻身下马,她把出连乞都也提了下来,出指点了他身上几处经脉,让他能够自行行走。
月光洒落在神庙乳白色的砖墙之上,竟隐隐披上了一层神秘的、淡蓝的微茫。孙碧秀微微抬头,看着庙檐两边高高翘起的两角上分别坐落着龟与蛇的石雕,不由问出连乞都道:“这又是一座龟蛇玄武庙么?”
出连乞都在马上颠簸许久,身上衣冠又已歪斜乱掉,他又花了好大劲才把衣冠正好,嘴中“哼”道:“这座玄武大人庙本是前任国君乞伏国仁先王耗资所建,不想十年前金城突然发生一起罕见的强烈地震,金城方圆十里都受到影响。这座玄武大人神庙便是在那时候毁掉的。”
神庙的大门早已坍毁,孙碧秀与出连乞都并肩而行,慢慢走进神庙里。庙里一片漆黑,只有从破碎的屋顶上投下几块斑驳的月光,勉强让人能看到庙里的情形。孙碧秀小心移步向前,却见神庙中砖瓦遍地,一片狼藉,正中央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人形石雕。四周寂静无声,安静得都听得到外面汗血宝马的轻微嘶叫。
“霖儿!霖儿!”
孙碧秀试探地喊了几声,声音往前回荡在庙里的断壁残垣,又返回到孙碧秀二人耳中。
没有人回答。
孙碧秀鼻中突然闻到一股微弱的血腥气息,心脏莫名地紧缩了一下。耳边听得出连乞都发狂地叫了一声“不好--”便见出连乞都踉踉跄跄地,往前面倒在地上的人形石雕摸去。
孙碧秀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地上的哪里是什么人形石雕,分明是一具具刚死不久的尸体。这些尸体皆身着戎装,全身上下沾满血迹,借着月光,发现有些血迹都已呈褐色凝结成块了。
孙碧秀忙跑上前去看,一一确认了这些尸体的脸庞,并没有在里面看到曾靖霖,不由得暗自舒了口气。她偷眼瞧看出连乞都,却见他大汗淋漓,身体在微微发抖,心下奇怪,忽地转念一想,便已明白,不由抓住出连乞都衣领,大声道:“这些人就是你派来的掳走我家霖儿的是不是?!”
出连乞都却白着嘴唇,神情恍惚,口中喃喃道:“殿下……殿下……”
孙碧秀扔下出连乞都,弯下膝盖检查起地上的尸体。她将一具尸体胸前的衣服撩开,却见尸体胸前正中,赫然有一个鲜红色的五指手印。她又翻看了其他几具尸体,发现其他尸体也是一样,胸前赫然都有一个鲜红手印。
孙碧秀脸色蓦地白了,脑海里浮现了今日傍晚回执名园内遇到的那几名红袍赤足的古怪和尚。
“血手印!”
孙碧秀自然认得这门诡异邪门的掌法,这是凉州什门的独门武技,门主鸠摩罗什,乃当世高僧,西域龟兹国人士,幼时家世显赫,祖上世代为相,倜傥不群,闻名遐迩,七岁跟随母亲出家,遁入佛门,修习佛法,天资超凡,曾游学天竺诸国,遍访名师大德,深究妙义。他亦是当世高手,邵凤节将其在《诸子谱》中排为武品天下第二,佛法天下第一,五胡氐族吕凉建国初年,太祖吕光取鸠摩罗什至凉州弘扬佛法,并立什门,门下有弟子“四圣”“八俊”“十哲”,俱皆是当世翘楚,一代名流。孙碧秀想起今日执名园所见的那四个古怪和尚,想必便是鸠摩罗什座下“四圣”。却不知本该呆在凉州的什门四圣,却不知为何会现身陇西秦国,并出手杀死出连乞都派出的一众好手?孙碧秀心下疑虑重重,她身旁的出连乞都神情缓和过来,他看到了尸体上的血手印,不由也失口出声道:“鸠摩罗什?!”看来他见识非短,却也识得什门“血手印”。
孙碧秀沉吟半晌,道:“今日执名园内,出现了四个红袍赤足的古怪和尚。这四个和尚一身邪气,似乎是来执名园内寻找旃蒙先生。”她简单地将今日的情况说了一下,出连乞都静静听着,脸露讶色。
“高子午与凉州什门?”出连乞都眼里神色闪烁,也不知心里在做何念想。未了,他指着地上的尸体道:“看来王子殿下与曾靖霖并不在此,或许他们在此遭到了那什么四圣的攻击,侥幸逃了出去。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们必定在附近不远之处,现在去找,还来得及!”一想到乞伏炽磐可能身陷危险,出连乞都已将先前盘算对付孙碧秀母子的计划抛之脑后了,如今唯有先找到乞伏炽磐最是要紧。
“乞伏秦国的王子殿下也牵连进来了么?”
孙碧秀看他模样着急,心中已然明白事情大概,于是她闪身向前,拦住出连乞都,道:“丞相派王子殿下虏劫我儿霖儿,如今霖儿与殿下俱皆失踪。为今之计,恐怕丞相也不想惊动王宫之内的大王,这寻人之事看来只得你我二人一起合作完成了。”
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筹谋策划的一盘棋局,竟横遭此变数。孙碧秀所说的都是实情,这件事情本来就是瞒着乞伏乾归暗中进行的,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现下连王子乞伏炽磐都已失踪,如果上报朝廷派人来找,他这身家性命失去事小,危及到大秦朝政事大。出连乞都无可奈何,只得“哼”了一声,道:“天意如此,孙夫人,请吧!”
孙碧秀心中另有一番盘算,此次与他一同合作之后,出连乞都如今已有把柄落在她的手上,以后他若要再对她母子二人不利,那终究还是有所顾忌的。孙碧秀跨上马背,伸手将出连乞都拉了上来,道了句:“丞相先生,坐稳了!”便向着月色,握紧缰绳,向着大漠深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