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立秋,即便黄昏时分,天地之间仍旧充斥着无处排泄的躁意。渭南县东南方的乡间路上,一架牛车慢慢悠悠地向前走着,夕阳的光拉扯出长长的影子落进田野里,牛车上是秸秆堆,秸秆堆里有两个半大孩子,此刻嘴里都衔着狗尾巴草,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赤着上身,脸上挂着笑,不时回头跟车上的小孩说句话。
车上正是趁着学院放假归家的陈朔兄弟俩。赶车的叫高老九,是陈家的邻居之一,平时除了种地,还会帮着镇上的商户运送货物,每月都会来几次县城。这次陈老头虽说没来,却让他过来接,对此陈朔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由得加深了心里的判断--那老头深藏不露啊。
难道说这里的算卦不是诳人的?
太阳落山后不久,牛车就已驶入熙攘街头,高兴镇有着低矮的城墙,看上去年代久远,兴许许久未用,杂树灌木在墙头上密密匝匝,黑夜里看去倒有点渭南县城的风采。到得镇上,陈朔兄弟俩便再也没心思坐在车上,跟高老九打了个招呼,便朝着镇子南边跑去。
这会儿的少年不过刚到成年人的胸口,陈尘更矮一点,街上人来人往,好似这天是个庙会,比寻常的日子更要热闹,十字街那边说书人的声音比着平常嗓门都大了一圈。俩小人儿就那么轻车熟路,互相追逐着走过十字街,然后逆着西南方过来的人流走——那边有许多稍微正式些的茶馆酒楼——最主要的是陈老头的工作地点就在那边。
远远的,就听到一阵喧闹声,陈朔望了望那边,回头跟陈尘对视一眼,有点疑惑,谁这么大胆敢在春花嫂门前摆摊做生意?待得走近些,看到一堆脑袋上方伸出来的布幡上写着的“神机妙算”四个字,陈朔脸上僵硬了一下。
这老头儿……又搞什么飞机?
这条通向西南边养马场的街道算不得多长,街两边靠近十字街口的地方茶馆酒楼较多,再往里走就是些杂物铺子、粮店什么的,春花嫂的胭脂店就开在一家杂货铺旁边,不过入夜时分杂货铺早已关门,这半条街几乎只剩下这家店开着。招牌在夜色里看不清,店里透出来的光倒是将陈老头的布幡映的明显。陈朔走到跟前时,围在那块布幡周围的人们忽的传出一阵“切”的不屑嘘声,而后是哄堂大笑。倚在店门边的是春花嫂的男人,一个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的中年人,他视线也看过去,笑了笑,而后抬眼看到街这边正走过来的陈朔兄弟俩。
“老陈,你该收摊了。”
“马上马上,讲完这段就撤……难道你婆娘回来了?”
人群里有人听到这句话不由嗤笑一声,不过倒也没人开口调笑坐在门口看上去有些窝囊的汉子,反而催着陈老头,“老陈,快给说说,马秀才翻到翠花的院墙里做什么去了……”
“别忙别忙,右眼皮跳了一下,容我算一下是哪个孙子在惦记我?”
人群中间,看上去仙风道骨实则瘦骨嶙峋的老人很是随意地掐了下手指头,而后手指一抖。几乎与此同时,人群后面,一个青稚却隐隐带着愤怒的声音在一片嘈杂声里穿行而来。
“爷爷!”
陈朔摸摸陈尘脑袋,这个刚才在牛车上还没一点精神的小孩子,这会儿就像个被惹怒的小老虎。
不久之后,胭脂店也关了,那个只知姓郭却不知叫什么的街坊,和陈老头爷孙三人向着街尾那片巷子走去,夜色里,背后仍旧传来远处酒楼茶楼甚至还有青楼的热闹声响,以往口若悬河的陈老头这一日有些沉默,倒是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陈尘,被陈朔牵着小手,嘴巴不停地开合着。
“……上次闯祸就是因为多嘴,如果不是院长及时赶到,我就被那俩人劫到大月氏去了,你就算不为我想想,也得为你想想吧,如果我不在了,你的生活该会多么无聊,并且你出去也没人在家里等你了……”
“……以后如果我不在家了你可怎么办?每次都乱讲话,就不能安安静静的算你的卦吗?还有啊,我听说你又拉着马大娘的手看她看手相了,马伯伯从狄州回来打你我可拦不住啊,你能不能别再像个老流氓……”
陈朔不吭声,心里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古怪无比,这到底谁是孙子啊。回头看向陈尘正想说两句,发现旁边那位姓郭的男子视线轻轻地落在陈尘的脑袋上,嘴角含着笑。他抿抿嘴唇,看向前边越来越近的小院子。
到家了。
视线移开的片刻,街坊男人看向身边资质平平据说是山里捡来的平凡少年,皱起的眉头只是蹙了一下,很快便又舒展开。
老头手里拿着布幡,面色阴沉,眼神温柔。
陈尘到家不久就睡了,陈朔看他睡着后披衣而起,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不高,也不是很茂密,夜风吹来,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树下面摆着一张石桌,陈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也光着膀子出来了,坐在石桌旁边不远的一个躺椅上。
“过来坐吧。”
少年站在门前,本想在院子里再练习一遍引气诀,哪料到那个老头还没睡。有点尴尬,不过还是走过去坐下。
不过接下来更尴尬——两个人都未开口,老头坐在那里竟像是睡着了一样,陈朔等了会儿,就在准备跟老头开口找个理由走掉时,老人闭着眼睛说了句,“闭上眼睛听听声音。”
陈朔有点纳闷,但想着这古怪老头有时候有些神奇的预测,还是听话的闭上眼。
月光照耀下的世界被隔在眼皮外,声音反而清晰了一些。少年坐在院子里,槐树下,耳朵里的声音带了原来越多身边的信息,有槐树叶子,有夏虫的鸣叫,有远处的镇子里的声响……
“听到了吧,风,树叶子,门框,小虫子,那些年轻人们……小子,什么是声音?”老头问了句,也不等陈朔回答,接着说,“别睁眼,多听一会儿,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想想这个……想明白了,你或许就能看到那东西了……”
老人睁开眼睛,看着桌前的少年,心里叹了一口气。资质平平,偏偏还是个有几分痴傻的孩子,心性看上去也什么出彩的地方,小尘那孩子怎么会这么依赖他呢?
缘分?
那为何一点征兆都没有呢?
“……可以了,去练习吧。”老人开口,然后起身向着屋子里走去,“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一趟野人山。”
“好。”
少年坐在桌前,看着月光在桌面上落下光斑。远处灯火喧嚣被风声遮住了片刻,他站起身回头看向南方,那里有一片巍峨巨山。片刻后,他走到一旁开始练习引气诀,学了这么久,第二式总算也掌握了。
闭上眼睛,长风骤起。
什么是声音呢?
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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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一群远来商人的到来让小镇上许多人都发了笔财,说书人说书到半夜,赚钱的心思终于挡不住困意,拱拱手告辞,青楼里被翻红浪,紧接着这边厢忙活到了更夫打更。十字街边的客栈都住满了人,有一部分人迫不得已跟着里正去了这边一个土地庙,所幸此处土地庙还算完整,在偏殿地上铺了稻草,到手十两银子的里正大人自觉仁至义尽,便也告辞离开了。
灯火慢慢熄灭,夜色渐深沉,也不知隔了多久,庙里响起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一对红色光芒在黑暗中缓缓亮起,然后又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下,“嗷”的痛呼一声,而后消失。
第二天清晨,这群人中领头的男子早早去了一趟镇上的成衣店买了几套衣服,顺便将一堆破布烂衫在附近的树林里点了。
“这头猪……早知道不带出来了。”
人影走远之后,清晨的光斜斜落入林中,雾气升上来,不知何时有个驼背老人拄着拐杖站在了灰烬旁边,面容慈祥,眼里却尽是不屑,“呵,又是哪里的小妖过境,居然没有报备。”
若有长居高兴镇的人在林中,大概会觉得这老者跟不远处土地庙里的那个泥胎塑像有八九分相似。
“罢了,这次就不捞外财了,上报一下。”说完转过身去,“土猴子,去送个信儿。”却是一只脖子上挂着一条锁链的黄猴子,颧骨高耸,眼神呆滞,獠牙露在外面,口水落在胡须上,看上去有些惨。
“唧唧……”这只猴子点了点头,而后钻进土里。
土地庙里,一群人收拾了一下,扛着行李和行商的货物走向官道,镇上那些主顾们也都纷纷赶了过来,虽说这帮人帮着自家安全走过了八百里野人山,但这些货物毕竟是要拿去长安给贵人的,容不得差错。这些人们很快汇成一道商队,向着北方继续前行。
后边云雾终年不散的野人山仍旧神秘地遮挡着自己的真面目,仿佛一位等待着良人归来的姑娘。
山下,一老一少涉过溪水,走进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