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这一年,朱刚烈就满四十岁了。这在人类来说可能已算过了半生,但在妖族,他还只是个刚化形不久的少年。
朱刚烈的父母是一对连化形都不曾化形的花斑野猪,生下他时,据说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但最终缺乏语言表达能力的父母也没有描述清楚。倒是这只猪天生异秉,从小便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一面,附近的那些猛兽见到他跟见到克星一般,而且他有着与外貌极不相称的聪明头脑。这样的脑袋导致他在父母死后,独自一人出了深山,最终在一个叫做紫罗谷的地方,遇到了与自己相似的一群妖怪——一群同样没有化形,但身上已经不再单单是野兽气息的妖族。
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朱刚烈在紫罗谷中化形成功,从而成为一个血脉觉醒的妖族后裔。而且是紫罗谷中唯一一个猪妖。
他的名字,则是在他化形后去谷外那个世俗国家买东西时,听说书先生讲故事,说到某某英雄极其刚烈,他便拿来做了自己的名字,当时因为紫罗谷中众妖族文化水平都不高,也没有人提什么意见,于是就这样定了下来。
说起来,他是紫罗谷数百年来天赋最惊人的妖族,在他之后排第二的是一名虎妖,但也用了五十年才化形成功,而且还是不完整版——尾巴收不回去。
但白瞎了这么好的资质,紫罗谷方圆虽适合妖族潜伏生存,但周遭数万里,都没什么适合妖族修行的地方。
他只能像山谷里最厉害的那个妖族长辈一样,等待着某一天血脉再次觉醒,获得传承。不过他在凡间国度里看过一些书,也没听那些前辈们说过猪妖里出过什么大能,他对自己能否第二次血脉觉醒表示怀疑。
在浑浑噩噩的那些年里,他并没有荒废时光,化成人形去学了很多东西,如果不是长老拦着,他本来还打算去那个小国的京城考个试做个官什么的。
然而,俱往矣。
这一年朱刚烈三十九岁,从离开紫罗谷至今已过去一年半,离家数万里,在路程差不多走完三分之二时,被白楼的这些可恶的人族修士所伏击,往日里那些长的虽丑但对自己还不错的谷中长者都已被杀,只有他,或许因为从未杀过人,而被留了下来,囚禁于此。
或许不久以后也会死吧。
听说这个国度家家过年都要杀猪,虽说我已是妖族,但他们看我应该跟猪也差不多了。
这天入夜,再次被一些修士拷打,第一轮刚结束,就看到外间走进来三人。那穿着比较中性的女孩就不说了,后面那两个人里却是他之前没有见到过的。
而就在不久后,他发觉自己的脑后针扎似的疼了一下——那是在跟那位人族少年对视一眼过后。
那一眼过后,陈朔则是干脆利落地晕倒了。
程知一皱皱眉头,弯下腰去,将手轻轻放在脸色苍白少年的额头,放了有那么一瞬,而后转头看向最里面的一位白发白衣看不清实际年龄的修士,“六神不宁……呃,毕竟没见过妖怪,应该是吓晕了。”
带着点玩笑的语气,场间站着的众人倒是有几个不自禁笑出了声。
后来的事情陈朔自然并不知晓,白楼里的这些人可能也完成了这一天的拷打任务,先后离开了这座外表看上去并不恢弘内里却极为宏伟的建筑,黑暗再次笼罩这里。
朱刚烈蜷缩在黑暗的地牢里,心脏跳动的无比激烈,以前他也是恐惧黑暗的孩子,但从血脉觉醒后,他发现自己似乎更喜欢夜晚,夜晚很安全。他在这个晚上却有点恐惧,和一点点的悲哀。
恐惧还好说,但悲哀这种文人情绪,作为一个猪妖来说有些过于扯淡。
这一晚的这一瞬,他确实两者兼而有之。
恐惧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悲哀是因为觉得自己有点亏。
来这世上一趟,开了灵窍,又化了人形,成为一只特立独行的妖。
化的人形还是个谁也不认识的,按说化形跟画画一样,要胸有成竹,想着谁化成什么样——这正是需要妖怪很丑的原因,一没有想象力,二没有足够阅历,三审美不行。但他并没有这么闹心的过程,而且化形后那人真的是个美男子,但为什么会变成那么个形象的?他想不明白。
这会儿只是觉得成了美男子,却并没有遭遇过什么情爱,有点遗憾。
再就是美食,好不容易化形成功,还凭借着妖气少的接近不存在的优势混进了城市,还没大快朵颐过几次。这次出来,因为几个谷中长辈的约束,他也并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比如前些天在长安城北看到的那个肉夹馍好像不错,自己却只能干巴巴看着……这个算妖生憾事之二。
第三就是修行,被抓起来后,他看到人族那些修士法宝齐出,道术层出不穷,当真看花了眼,那会儿就觉得好生羡慕,为什么人族可以如此容易踏上修行道路,不是说妖族才是三界之中最为天道所钟的族类吗?很不甘心,很嫉妒,但也很无奈。
……还有什么呢?
头疼,不想了。
心脏又一次猛烈跳动起来,他在黑暗里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
红色的凶光像两盏电池快没电的LED灯,明亮一下又暗淡下去,但有些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只有红色的眼眸里,竟隐隐约约地多出一缕金色来。
嘶吼声在黑暗中响起。
那一夜,锁妖塔里活下来的妖怪被这只新来的猪妖折腾了一夜,妖族的吼叫一刻也未停歇。
而那一夜,陈朔深陷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