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全姑娘羞于曹觅在人群中,遂找了借口叫李十三姑娘陪她去附近的个雨榭青鸟白鹄舫坐坐。
李十三姑娘有主见地留了下来陪杨七姑娘。
机会难得她自然不愿意离开。
尚如初悄声笑道:“听说魏国美人榜里的花魁嵇康来府里了,是哪一个?”
曹璧回头瞪了尚如初一眼。
那不可一世的目光仿佛在呵斥嵇康是你配叫的么。
尚如初不可置否。
“我表哥不在里面。”袁四姑娘启口笑道。
曹璧正冲着钟会莞而一笑,猛听到袁四姑娘的话像被雷劈了一般。
面色陡然一变。
怎么会?
她看着男子望着她时的灼灼目光,毫毛竖起。
不是嵇康,那他是谁?
李十三姑娘淡淡问道:“那位个子高高的是谁?”
个子最高的是被曹璧误会成嵇康的钟会。
袁四姑娘悄声笑道:“是钟尚书郎,他与表哥在尚书台东西两曹各司其职。”
尚书台诸曹共二十四人,东曹掾典选举,西曹掾主奏议事,是步入三公九卿之列的捷径,不是普通士族能进去的,门第是选拔的第一道槛。
曹纬等人朝那梨花林里的醉白阁走去,后面还跟着几个婢女或抱焦尾琴或抱青铜炉子、芭蕉扇、棋盘的。这群人是要去醉白阁赏梨手谈几局。
秋芷院的屋里人柏玄姑娘突然走过来对荣姑姑道:“世子在醉白阁里坐隐,姑娘们若有兴致一起去手谈几局。”
柏玄姑娘生得中等姿色,好在肌白脱俗性情温厚守拙。原是老夫人拨给曹纬的一等大丫头,在秋芷院当差五年一心一意的服侍曹纬,前两年被郭夫人发掘抬举按照姨娘的分例收在曹纬屋里,虽没有过明路,但曹纬崇尚合气之法三五七九男女交接之道在秋芷院里不是秘密,柏玄姑娘的身份下人们心照不宣。
荣姑姑也心知肚明。
对柏玄姑娘的邀请同样已达成默契。
袁四姑娘受她表哥的影响对万物看得开是去是留抱着自然无为的态度。
李家十三姑娘却已是迫不及待地拉上犹豫不决的曹璧,笑道:“不知道两方对弈谁取胜呢?”
曹璧的脸色难看得很,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尚如初领会到荣姑姑的眼色,改变了主意笑挽着杨七姑娘道:“世子的棋艺深不可测,你也同去醉白阁瞧瞧。”
杨七姑娘未语先红。
醉白阁门外青草如蒲,落英缤纷,一个婢女蹲着端起茶炉扇火煮水,旁边的席子上摆了棋盘却不是曹纬执子,尚如初领着杨七姑娘进入阁子时,杨七姑娘正迎面对上他的目光不觉垂下头去。
尚如初识趣地找了借口离开。
杨七姑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阁子里垂手侍立一旁。
尚如初出了梨林暗暗得意撮和了杨彤与曹纬,历史上的曹纬在史书上只出现过一个名字具体性情她不知情,但看着曹纬的模样儿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材的,又是个多金多情的体贴公子,知道杨七姑娘拘束,找了一群人陪衬着防止冷场,不管两人相看得如何,都不致于使杨七姑娘受惊。只凭这一点,曹纬的行事做派让人无可挑剔。
“你是怎么回事?把杨彤丢在醉白阁自己跑出来了,你怎么就敢确定大哥喜欢她呢?”曹璧从后面追上来怒斥着。
尚如初原本是要趁机去打听三笙湖的,突然被曹璧纠缠上,只得耐着性子先与她盘桓。
“这是大哥的意思。不管喜欢不喜欢,两个人相看外人杵在那里像什么样?”尚如初驳道,按照现代人的说法是电灯泡,她可不想做太亮的电灯泡。
曹璧眼瞪得大大的,怒道:“说得你好像能洞悉别人的心理似的。大哥的心似海深,岂能是你一个小小的庶女能揣度的……”
本来就是心理医生。
尚如初瞪着她,曹璧一时心怯往后退一步,“大姐你是不是做多了亏心事怕别人看透你那点小九九?为了男人就下毒害自己的妹妹变丑,难道你就这么点出息?你若是再这么无理取闹是个男人都不会要你的。”
曹璧睁大眼睛一时气结指着她心虚道:“你,你……这种话你都敢说出口!”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下次别再玩香膏里掺毛薮的把戏。我可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任凭你揉搓。”尚如初狠狠地瞪着她。
曹璧吃了一吓。
她分明就是十五岁的姑娘,竟然说自己不是十几岁的人!
哼,故意吓唬人。
曹璧正要回顶她,一曲悠扬的琴声截断了两人的争执。
好像是从璃园那边传来的。
那音平缓而意蕴深长,若笔墨之精气,不细心领会,只觉淡而无味,沦为俗人。
其间起挑带拨,若惊秋之鸿,然整支曲听来,不疾不离,时而轻描淡写中意境无穷。
起初两人不甚理会,还在喋喋不休地争吵着;渐渐的,那琴声渗入人心,连曹璧都不觉怔住了。
琴音绝伦无双世间罕有,更是闻所未闻,与庶妹争执的事暂且抛之脑后。
尚如初聆听着。
其怨恨凄恻,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及其怫郁慷慨,又亦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①。
正应了那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而弹奏之人,必是琴艺精绝的高手。
弹曲之人姓甚名谁?
尚如初和曹璧都目光一亮,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
曹璧喜形于色睨着尚如初,撇嘴一笑:“我知道是何人所奏,这琴技不是一日两日可练就的,至于曲名更不是你这样的庶女能知晓的。有的人活着就是个傻子,笨得一塌糊涂什么都学不会。”
尚如初冷冷一笑。
故弄玄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曲还有脸说!
尚如初故意感叹道:“是啊傻子还知道曲名,不知道曲名的岂不是白痴。大姐你知道这是什么曲?”
曹璧语结。
她自然不知道了。
尚如初猜测这是嵇康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弹《广陵散》。
她在手机里储存过这首古琴曲,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尚如初回击道:“都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就听不出是《广陵散》?傻子都知道,你难道连傻子都不如?”
“这世外仙曲,来历未知你竟然敢胡诌曲名污蔑康二公子,还咒骂我!”曹璧气得直跳脚,
上前就要扭打起来。
尚如初往旁边一让,道:“是不是污蔑你去问你的康二公子不就知道了。”
你的康二公子!
曹璧又气又急,道:“你还敢说!”
她又要打起来,尚如初忙不迭地往小梨山亭方向奔去。
仙曲越来越近,仿若就在耳边,两个人不由得放慢脚步循声望去,八角飞檐亭子里一个着宽袍大袖华袿飞髾的美男席地而坐,悠然自得地弹着古琴。
时而闭目,时而怅然,沉浸在琴声中。
他那风流不羁的神仙之姿,只怕这世间最珍贵稀奇的宝石也要逊色三分。
尚如初吃惊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男子,曹璧也跟着脚不沾地的走了过去。
尚如初至近处方止了步,心里暗惊,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只见这位年轻的公子头戴着束发玉冠,一袭素袍腰束绣金螭香囊并豆绿长穗宫绦,青玉镂雕竹节朱雀德佩,肤白如瓷饱满细腻,眉如墨画,目若龙晶,有玉山巍峨仙姿,美男修长的手指正弹着一把焦尾琴。
男子身上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奇香。
这香不同于东角楼街市香药铺所售普通沉香。
听闻名士所制奇香用的是宿莽、蕙芷、薜荔、杜衡等当日《离骚》提及的山野异草凝制成丸,香气染身可三日不散。
可这香味尚如初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闻过。
尚如初歪了歪头,再次审视一眼,比起梦里的昭叔叔威严华贵的美貌,这一个衣着朴素配的香囊玉佩却千金难买,看得出是个深谙人世真谛不在乎世人眼光的名士。
男子清澈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犹如火炬般烧得她面红耳赤,她犹豫着想要踅足离开。
曹璧的一双凤眼却眷恋地望着康二公子,果然如世人所说,玉树临风,俊美非凡,一袭宽袍仍掩不住那健硕优雅的身段。
她痴痴望着,眼睛看直了心砰砰跳得厉害,半晌回过神来,向嵇公子行了礼。
尚如初也为自己的痴意有些羞愧,刚被吴仁甩了失恋一个星期对任何男子都不会再爱了,谁想遇上名不虚传的嵇康,想到他的冤死尚如初有些凄凉。
尚如初猛然惊觉他就是梦里见到的和尚!
下世历劫的和尚!
能带她回到21世纪的那个人。
是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无意间就找到了他。
尚如初满脑子在想着那个关于前世的梦。
康二公子淡淡道:“姑娘见我,为何不见行礼?”
他的声音亦如琴声般悦耳。
尚如初忍不住又偷偷瞄一眼他的仙容,掩帕谦逊道:“公子有名士之风,琴声如世外之音,想来是不拘世俗小节之人,小七是个俗人,惶恐不安故不忍发出动静打搅公子雅兴。”、
他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依旧抚着琴弦,琴声若朦胧烟雨,似层峦叠嶂.。
他下世历劫竟投得这么逍遥自在,尚如初暗自惊叹,为什么她就偏偏穿越到不招人待见的庶女身上。
曹璧听这两个人一问一答尴尬地席地跪坐一旁。
美人榜头名的康二公子惊为天人,这样无视她,连她都不知如何处置。
终于他缓缓抬头眉眼清澈得世间少有,把曹璧的整颗心都攫住不能呼吸了。
“那么你呢,你为何要对我行礼?”他弹着琴终于问到她身上。
曹璧被他动听的声音搅得心花怒放,心飘飘悠悠如荷塘里摇曳的莲叶,道:“公子可是叔夜?久闻公子美名,不得一见,今日见了,理应行礼。”
她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嵇康面上淡淡的。
曹璧聒噪不已,“公子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是沛王的六女长乐乡主。”
他应了一声,道:“你呢?是乡主的婢女么?”
尚如初眨眨眼睛。
看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婢女呀!
难道他不认识她?
怎么回事,他不是救下那只罗刹雀时说什么三月三日三生湖畔,难道不是带她返回原来的世界?
尚如初想着忙道:“我是沛王的七女曹璺。”
他却笑道:“沛王府的正堂在举行笄礼,你若是小七,为何不在大殿?且拿着帕子遮遮掩掩,或是婢女冒充的也说不定。”
尚如初想了想,只用帕子遮住生有红斑的左脸颊,露出另半张脸,也是淡淡的客气一笑,道:“和尚你看清了,我是独一无二的,并无冒充。”
明明很生气说这话做这举动证明时,连她自己也有些吃惊好像有意结交他似的。
可是曹璧很意外。
和尚?
为什么叫他和尚?
康二公子却不甚在意半似打趣:“小七你见了我,为何面红耳赤?”
尚如初强装镇定抬眼瞧他,这和尚会带自己回去吗?
她倒吸一口气驳道:“是和尚你生得过美,琴声又是世间少有的,相较之下,我站在和尚面前有如土木形骸只觉自惭形秽,今日能遇见和尚是造化,和尚就如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不好,从今儿起,我要每日三省自身,只求和尚发发慈悲带我回到两千年后的世界。”
男子抿了嘴,稍显意外地睨了她一眼。
尚如初自觉没有失言,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收敛了笑容。
曹璧心里暗喜嵇公子既然肯来,想必也是有意于她,想着心跳漏了一拍,慌乱地低下头去,咬了咬唇,作势维护妹妹道:“公子见笑了。我妹妹的脑子时好时坏。她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你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