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东京后,他经常在没有课的午后,一个人坐两个小时JR电车去成田机场。
躺在离机场不远处樱花山公园的长椅上,就那样看着飞机一架一架降落,升起,又降落。运气好的话偶尔能碰到精心打扮成普通装扮的日本主妇,用大胳膊肘提着小孩子的书包,手腕处则挂着装了两个紫菜饭团的小布袋,并不靠着树,独自站在风里,就这样微笑地看着。时不时能听见孩子玩土时一个人嘀嘀咕咕的声音,还有过了许久后妈妈稍微有些迟疑的回应:“是啊是啊”。他从来没有和这些来公园来的人交谈过,甚至是像“好可爱的孩子啊”,“天气可真好啊”,“这里真好啊”这样的寒暄都没有过。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一切而已。樱花节刚过,这里就突然变得这么安静,真是不可思议,他想。
飞机一点一点划过地面,慢慢加速,缓缓上升,声音开始变得有一点刺耳,直到变成那个足以让自己的心有一点点刺痛的点,便消失不见。他就这样看着蓝得不像话的天空,抬着头好久。
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对来机场附近看飞机这件事情会这样着迷。最喜欢穿的衬衫在靠近左边胸部的口袋处被手工缝上了一个像是刚起飞的飞机,红色的倾斜着的飞机。做工精细看起来是出自女孩子的手艺。那是他的初恋绿子在他决定来东京上大学时送给他的礼物。他们小学开始认识,家住的也近,初中开始从互相等着对方上学,放学,到后来藤井树骑车载着她去学校,回家。高中二年级他16岁那年,藤井树载着绿子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穿过一条小河,两条铁路轨道,来到平日里不会有什么人来的芦苇地,他站在离绿子半米的距离,用像是憋了很久得语气说了一句:“这里很美,我觉得,你呢?。”绿子一下子愣住了,紧接着又笑了。说:“树,你真是傻瓜。”树这才稍稍抬起了头,嘴角不自觉抿了一下,身体轻微晃动,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绿的眼睛,眼神就像是静静流淌的河水一样温柔,而绿也安静地回应着这一切。就这样,她们只是彼此注视着对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微风轻轻拂过发梢,阳光均匀洒在脸庞,晒得皮肤微微发热。列车的声音,水流的声音,风的声音,一切都像是静止了,就连时间都像是被忘记了一般,整个世界,变得安静了。只剩下我眼中的你,和你眼中的我。那天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以后,他们才从彼此眼神对视中转向紧紧拥抱,热吻,然后彼此献给了对方自己的第一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还一直清晰记得,那天结束后,绿子从他的怀里爬起来,****着身体懒散地穿上白色纱裙,然后舒服地躺下挨着他地肩膀。他侧过脸,透过那层白色薄纱,可以看见绿子那方才坚挺的**因为躺下变得平坦,他想到了出现在记忆中无处次的飞机场,他想象中的那架飞机,在起飞,在降落。觉得十分有趣。
大概藤井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吧。他想。
从那天开始交往到差不多一年后,也不知道是高三升学无形的压力还是对未来的不确定不自信,两个人没有明说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开始单独回家。藤井树开始每天去图书馆,说是要好好复习功课。绿子开始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绕过学校操场,不经意地朝远处瞄一眼,说是要多多加强运动。两个人,却从来没有在上学回家的路上,或者在车站附近的超市里遇到,大概是彼此都知道,就算是遇到了也不过是点点头,沉默地笑一笑。所以还不如趁对方没有发现之前就躲起来吧。
那个时候的我们,忙着学习,忙着考试,忙着思考人生,所以才会忘记了心痛的感觉吧。藤井树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会这样想。
高中的毕业典礼他没有去参加,他大概是怕自己衬衫上的纽扣会被人扯得一个不剩吧。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藤井树作为学校最优秀的棒球投手在高二那年曾代表校队参加过日本高中甲子园,功课好就算是发烧考试那一次也没有落下全年级前十,俄罗斯加日本混血的基因带给他高大的身材还有清秀的脸庞,无论他如何保持低调,天天戴口罩,也总是会在人群中引来一阵骚动。另外,可能也因为名字和岩井俊二电影《情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图书管理员在每月清点图书时,总能够发现最后一页被手写有“藤井树”三个字的图书数量在逐渐增加。刚开始他们试图去计算写有那三个字的图书数量,后来他们放弃,开始去计算还没有写有那三个字的图书数量。而藤井树对这一切却并不十分理解,甚至是有一些苦恼,讨厌自己的名字。所以自从有一次被一位不认识的同学问道:“所以你喜欢藤井树很久哦?”之后的整个学生时代,他就决定再也没有去过图书馆借阅书籍了。也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图书馆抱有一丝愧疚,对喜欢泡图书馆的女生容易也多一分好感。
绿子就是那个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的人,围绕在操场上为藤井树投球时鼓起的肱二头肌而尖叫的声音里,从来都不包括她的,她宁愿多花一些时间看书,看书,看更多的书。她和树两个人从小就认识,早已经熟悉了彼此的存在,她清楚得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戴眼镜女生,而藤井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运动男碰巧学习也还不错而已。对于彼此之间的这种平衡的安全感,两个人也都感到很舒服。绿子每天会不经意得在聊天中告诉藤井树自己读了谁的书,是什么样的书,书里面说了什么有趣的话,藤井树会很认真地听,就像是听晚间读书电台一样,很安静,只是点头。听完后一般会沉默很久,然后不经意间说起自己的看法,有时候绿子觉得,其实自己是在和他共享灵魂。
但是,都已经那么熟悉彼此存在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失去平衡,从此就失去联系了呢?藤井树一直都不明白。也不是说没有办法联系到对方,电话号码,邮箱地址,skype之类的社交媒体上也都是好友关系,想要联系对方,也一定有办法。只是,每当他想要联系绿子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去东京:
四月,入学的季节,樱花漫天盛开,电车铁轨旁好几棵樱花,绚烂得不像话。他背着一个黑色背包,脚边立着一个普通大小的行李箱,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樱花花瓣一片一片飘落。他第一次觉得,樱花有些可怕。去往东京的列车驶过一班又一班,最后,他终于挪动了右脚,朝着入口的方向,轻轻扭过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毅然提着行李上了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他一边往车站的方向看,一边从背包中拿出头戴式铁三角耳机,开始播放Spitz的那首《再见了我最爱的人》: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请不要再哭泣
因为我想最后一次
再记住你的微笑
再见了
我的爱人
“再见了,我的绿子。”列车加速,他仰起了头,将眼泪留在了樱花盛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