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铁上，“站”无虚席。
宋亦暄是先前运气好，一上车就眼疾“脚”快地占了那好几站都不会打开的门边的地方，斜靠着座位旁约莫是塑料做的档板，双脚稍前伸，身微屈，稳着重心，还算舒服。而跟在她后面要拎她行李箱上来的车简初也抢先了一个大叔一步，伸手就抓住宋亦暄靠着的板外的弯曲的抓杆，几步站定，行李箱顺势落到脚边。
宋亦暄低着头，眼珠子满眶转。虽然准确地说，以她站立的角度，她的正前方是个中年大妈，但是她稍一抬头，眼神还是多少会落到车简初身上。
就是看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
末了宋亦暄还是只能把目光放到被车简初放在身旁的她的行李箱上，看着它在牛顿第一定律的作用下被推到这边，又被推到那边。
车简初是用自己和一只行李箱把宋亦暄隔绝在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之外，听着“里面再挤挤，再挤挤”的话，努力地在不会引起她不便的范围里挪一点，再挪一点……
地铁里人和人脚步间的空隙就这么逐渐被吞噬，而相比之下，宋亦暄独享的这片空间却能用“宽敞”来形容。
所以这样，也算是被他保护了？
刚才是帮她拖箱子，现在又是怕她挤，都是义务？
不知道从哪里无缘无故生出了一丝喜悦，又从哪里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点冲动，宋亦暄猛地抬起了头想去看他。
却只是望到了他仰起的下颌，和脖颈之间，明朗的线条。
还是好尴尬。
于是她又快速地低下头，对着行李箱和中年大妈的布鞋，脑袋空空一片。
（2）
“是不是你手机响了？”
“啊？啊？”宋亦暄左看右看地要想分辨手机铃声的方向，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先往上看说话的人。
“你手机，在衣服口袋里吗？”车简初暂时放开了行李箱，眼神与手并用，指宋亦暄手里拿着的衣服。
宋亦暄这才醍醐灌顶一般，拎起衣服开始摸索口袋，可是刚才收起来的时候就没怎么记得它的方向，把衣服颠来倒去，她手忙脚乱。
而当她终于触到手机的时候，整个人就笔直地立在那里。
“龙山大道站到了，请从列车前进方向右侧车门下车……”。
这种时候才感觉到列车在减速，位于左侧车门的宋亦暄也只好抓着手机和衣服往列车前进方向的方向倒去了吧。
“或许倒不到地上，”她偏过头去看车门另一边那个在玩手机穿着像是校服的中学生，“或许他会比我惨。”宋亦暄此刻内心独白。
可是就当一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无力感完全包裹了宋亦暄的身心时，她却被拉住了。
地铁停住，她也停住。
“你小心一点啊。”
她往说话的人那里看去，自己的右手腕被车简初紧紧地抓在手里。
结果行李箱不幸地倒了下去。
“哎哟！”中年大妈叫道。
“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宋亦暄已无暇顾及被抓着的手了，她一边慌张地鞠躬对不起，一边重心放低，用还抱着衣服的那只手，“捡”自己的行李箱，任凭浅黄色的卫衣和车厢的地面亲密接触，一点也没有介意。
“你还能小心点啊？”被行李箱砸到的人狠狠地瞪着宋亦暄，又想继续指责，“你……”
“大姐，真不好意思啊~”车简初把脑袋凑到大妈面前，露出杀死万千“少女”的无公害微笑：“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
女人看了宋亦暄一眼，又打量车简初，大概是想这晦气的丫头哪里来的好福气。“哼！小心一点，还晓得啦？”她的话语里仍旧带着教训的语气，不过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
“是，是，您说的是。我们晓得了，晓得了。”车简初很恭顺地回答着，手上使了点劲，要让宋亦暄过来些。
宋亦暄稳了稳姿势，重新缩在了老位子，把行李箱默默地拖到了她和车简初本来的空隙中间，靠紧自己；然后暂时放开箱子，把车简初还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给轻轻地移开；又瞄一眼车简初旁边向着他移近了一点的中年妇女。
（3）
衣服挂在手臂上，手抓着拉杆箱，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发短信，宋亦暄很忙……
可是是自己忘记给老妈发信息的，刚才电话也没接到，她必须马上回复。
“衣服和行李箱都给我吧。”车简初看不下去了。宋亦暄的手根本就不空，所以他也很直接地伸手过去“抢”了她的衣服，再去抓她行李箱的拉杆。
“诶？”宋亦暄倒不是因为有人帮忙拿东西而不好意思，只是他的手又碰到了她的手。
“你随便抓着哪里扶一扶也行啊，别摔了。”车简初温和的眼神霎时间笼罩了她。
宋亦暄迅速地甩开箱子上的手，换只手拿手机，然后也去抓了挡板边的杆子。
他的手靠上一点，她的手靠下一点，他的手臂如果不再屈一点的话，碰不到。
“险象环生”……面颊绯红的宋亦暄在手机上打下了这样的字眼，把自己也惊到了。
连起来是：“妈，我在地铁上了，走得急不小心忘记发消息了。不要担心，我很险象环生”……
她快速地连按四下删除键，又打上“安全”二字，发送。
暂时舒了一口气。
但是老天爷好像并不想让她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在她心情平静想放松一下颈椎时，却又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一直在看她吗？宋亦暄忽然觉得有点热。
她只好又垂下头，然后听到一句“你手机给我一下。”车简初这样说。
“啊？”宋亦暄不得已抬起头，呆滞地向着他眨了眨眼。
他稍低头，刻意地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得见的声音，笑容里是旁人一看便知的暧昧，“存个电话号码呀？怎么了？”
这算是“调戏”吗？感觉耳根子快烧起来的宋亦暄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奇怪的词。
她用眼神的余光打量着周围奇异的目光，居然有一点庆幸，还好，于静不在这个车厢，
可是，她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好像自己是一个出轨的女人……
（4）
宋亦暄乖乖上交了手机，而车简初早已站回了原来的样子，表情一本正经。她都有些怀疑，刚才那一瞬间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不过车简初其实稍有改变造型，为了防止在他的手没空时宋亦暄的行李箱再次倒下，他把一只脚挡在了外面。
“密码。”
“哦，忘了。”宋亦暄拿回手机，小心又隐蔽地输进了四个数字1122——他的生日。（说到为什么明明都说要放弃了，但是她还没有改密码，宋亦暄是有说辞的：“万一忘记新密码，打不开手机就不好了。”）
车简初再次接过手机时，直接打开了写新消息的界面，输入号码发了个短信给自己。
“你存一下吧。”他把手机递还给宋亦暄。
“嗯。”宋亦暄应着，但是接过手机，大惊失色。
看着她怔在原地，车简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宋亦暄手机上显示的，是她和90525138438的会话界面，3条信息。
最后一条是刚才发送的，内容三个字：“宋亦暄”。
上面的两条：
“学姐，今晚的曲子很好听。”
“不过下次合奏，还是找我吧。这曲子我弹得好啊。”
为什么宋亦暄会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
你明明就知道我号码？！
她拿着手机的手，迟迟地停在了半空，而她的目光也因为这件事实在是难以置信不肯从手机上挪开。
旁边那个座位的人就在她呆若木鸡的那几秒钟，下了车。
直到车简初一把拽过她，几乎是把她丢到了那个座位上，她出走的魂灵好像才回来了几分。
她凝视他。
他不回避。
她的眼神从单纯的惊讶，到夹杂着愤怒，再到混杂了某些他看不懂的情愫……
“是你？”
“你还是这么没礼貌啊，”车简初浅笑，“都喊你学姐了，也不发个短信回复一下。”
宋亦暄自知，自己的想象力不够丰富。她是顶多也只能想到车简初在国外被外星人抓走所以断绝联系这样程度的人，怎么会知道他竟出国去兜了一圈又回来了还变成了和自己同校的一个临床的学弟？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最可笑，不过相思、偶遇，阴差阳错地走到缘分外，便只是受命运愚弄一场。
“那么说，我的演出，你来看了？”
“是啊。”
是啊，他来看了。一种不知名的酸涩和刚才的惊讶、怨愤融混在了一起，倏然已在她的血脉里穿行了遍，以至于体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大概连文学大家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吧。
（5）
冷静，要冷静。宋亦暄时刻提醒自己。
“如果陌生人的短信我都要回复的话，那我会累死的。”她说话时换回了面无表情，然后撇过头，不看车简初。
曾经的我并不期待，有一天，我能变成舞台上的你，你能变成观众席的我；
曾经的我并不奢望，我闪闪发光的时候，你也能一刻不离地看着我；
曾经的我，已经下定决心，忘了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来过；
你为什么要用玩笑的语气说？要和我合奏；
为什么要让我怀疑？为什么要让我犹豫？
为什么要让我误会？
万一，你刚好也喜欢我……
“好吧。”车简初的语气却是轻快了很多，她有什么义务要回一个陌生学弟的短信？“我发完就觉得我写得是很像骚扰短信啊。还有这个号码，破学校，搞什么百叶结，给我这么个恶心的号码……你不回，意料之中。没直接拉黑，我还是……很开心了。”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不知道有没有淹没在周围的喧闹里，不过他没有重复，看着她的侧脸叹了口气，又微微扬起了头。
如果因为我是车简初让你拉黑我，还不如只是作为“三八死三八”的陌生人让你嫌恶。如果我们没有像现在这样遇见，如果在这之前让你知道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尽办法躲开我。
我只是再也不敢冒险，因为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倔强。
车简初有车简初的考量。
“谢谢你。”宋亦暄说完，到站了。谢谢你帮我拿行李，谢谢你没有让我摔倒在地上，谢谢你没有让我被骂得狗血喷头……还有，还有谢谢你还记得我，谢谢你来看我的演出……
“不要多想了，宋亦暄，到此为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6）
“你去什么车站？”
“汽车站”
“我送你吧。”
“‘送’？这样听起来，你是去火车站吧？”
“诶？”
“所以我自己去吧，没多少路，我们方向不同。义务到此为止。”
“好吧。”
“再见。”
“再见。”
相同的出发点，相同的目的地，可是有些人，就是注定不能，一起走相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