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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对遭遗弃的母女(4)

从陈蓝开始学会观察大人的表情以后,她就发现了她母亲的忧郁。她发现她母亲时常是忧郁的,她常常走神,有时她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听见。

她发现,当她和她母亲走在路上,她们一起听到别人的议论纷纷的时候,她母亲是紧闭双唇沉默不言的,她外公外婆说起她母亲傻到让人骗了的时候,她也是同样闭口不言的。

她不知道她母亲对她父亲的态度。她内心深处觉得她应该非常痛恨他。因为就像村民们和她外公外婆说的那样,他可是个骗子啊。

在她八岁那年的一天,她问她母亲,“我爸爸是骗子是吗,我总听别人说他是骗子。”

她母亲先是怔了一下,接着以极其严肃的表情对她说,“他不是骗子。”

然而她对她母亲的话是将信将疑地,因为她从她外公外婆那里,从村里的大人们口说听到的事情告诉她,他是欺骗了她的感情的,从他们那儿,她知道了她的出生是一个意外,知道他没有娶她就离开这个村庄了,如果他不是骗子,他为什么不留下来陪她呢,而且,为什么不管自己的孩子,也就是她呢?

当她上了初中以后,有了自己的判断事物的能力以后,她就更加确定他就是个大骗子了,她坚定不移地认为他欺骗了她母亲的感情,以爱情的名义玩弄了她,最后又不负责任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时,她母亲已经不在世上了。

她母亲是在她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离开人世的。在走之前,她生了一场大病,正是那场病夺走了她的生命,给她看病的医生说,她的病是因为她的长期抑郁寡欢而引起的。

她一直记得她母亲最后的那段日子,她记得她曾整日地陪着她母亲坐在镇西的那家医院的病床上,她记得那时的自己的恐惧,那是对未来没有她母亲的日子的那种极度的惶恐,那时她整天希冀着第二天会有奇迹发生,希望她第二天走进她母亲的病床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她母亲已经好转了,然而每次她从医生那里得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当她和外公外婆一起在医生的就诊室,听到医生必须避着她母亲的面向他们说出的一些不好的消息的时候,她常常无法进入她母亲的房间,因为她无法忍住自己的哽咽。她常常独自一个人坐在医院的一个西北角的偏僻的角落里的那棵枝叶茂盛的香樟树下的围台上,留下她无法在她母亲面前流的泪水。

有一天,她回家帮她母亲拿一件换洗的衣服,回来的时候发现,她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她看到她的外公外婆和舅舅围在她母亲身边痛哭着,她走到前去,看到她母亲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在那一刻,她没有像想象中的自己应该有的那种悲伤,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早已经对这个消息做好了准备。那天在医院,她居然没有泪水。她的脸上干干的,一滴泪水也没有。

然而当她回到家,看到熟悉的家里却已经没有她母亲了的时候,她才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当她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时,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从那之后,她就变了个人似的。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她拿起了被她耽误了的学业,拼命地读书。她外公外婆的看到她这样心里是无比欣慰的,他们一直担心她再也不会继续努力读书了。因为她成绩一向很好,从她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她总能得到班里的前几名。

然而她家太穷了,家里本来就收入甚微,她母亲的病又让家里负债累累。她读书的费用有时总要七凑八凑才能凑齐。

有邻居看到他们家的境况,试图帮助他们,他们给她拿来了旧衣服,她倔强地要么把它们扔到草堆里去,或者放在衣柜里但从来不穿它。她的性格天生是极其倔强的,她绝不要任何人的怜悯,尤其不要这些嘲讽过她母亲的人的怜悯。

穿旧衣服她是无所谓的,然而有时候,吃饭也成了困难的事情,揭不开锅的时候,她就和外公外婆一起就煮些菜叶来吃。有时候,她外公外婆会向人讨要些面粉做饭,这是她最难受的时刻,她自己是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受人恩惠的,可是她不能让外公外婆也和她一样饿肚子。

这个她本来虽然憎恨但也一直喜欢着的村庄,在她母亲去世以后,就只让她痛恨了,她觉得,正是这个村庄,这些不停地谈论着她母亲的村人们,逼死了她的母亲。当然,另一个不得不提的人是陈易,她痛恨他比痛恨这些村民更甚。

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她的眼里总是闪着某种坚毅的仇恨。让村庄里的村民们在看到她的时候总是感觉到一阵寒意。她的这种神情让他们不大敢在她面前说起她母亲的事了。但她可阻止不了他们背地里谈论她。

当然,她也并不总是在仇恨中度过时光的,她有时也有属于她自己欢乐的时光,她有她自己的不受她母亲所影响的那部分生活,比如,她在这村子里也有要好的伙伴,那从不议论她母亲的和她一起成长的伙伴,她的好姐妹们。她所在初中学校里有几个和她要好的朋友,她们不知道她的身世,就算她们知道,她知道她们也会同情她而不像她的村民们那样侮辱她。她还有那些由于她成绩优秀而欣赏她的老师们,他们总是鼓励她。她也有自己的爱好,比如她自小就极喜欢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只要她能看到的书,她都不加筛选的看下去,因为在乡下,她所能接触到的书实在太少了。

她还喜欢乱写些东西,喜欢把她的感悟写在一本日记本里。她的日记本的一半以上的文字,是记录着她的恨和她对母亲的怜惜的。

她上初二那年,她外公外婆打算把陈易之前住的那间房子拆掉,因为它已经完全破得不成样子了,屋顶上的瓦片已经所剩无已了,而他们懒得翻修,他们平时不太愿意进那个房间,因为那个房间里住过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憎恨的人。

那个房间从陈易走后就没有人进去过了,里面有着厚厚的灰尘,蜘蛛在那个房间里把网拉得到处都是,她帮着外公外婆打扫房间,她打扫的时候,在床下看到一个箱子,箱子没有上锁,她打开它,发现了很多书箱,她把书一本一本地摆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看着它们的名字,那些书有文艺理论类的,有外国名著,国内名著,还有一些期刊杂志,她知道,她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东西。

这时她外婆说,这里还有这么多书啊,刚好可以当柴火烧,她外婆说着就开始把书往外搬。她赶紧把书从她外婆怀里抢了回来,她告诉她外婆,这些书以后都是她的了。

她把所有的书都搬到院落里的阳光下,用布擦了又擦,并且让它们躺在院落里晒了一整天。

她不知道书是谁的。她知道这房间里曾经住过两个人,一个是她父亲,还有一个叫李匀的,她猜想着这是他们中哪一个的书箱。

不久她就有了答案,当她在其中的一本书里发现一封写给她父亲的信的时候,她知道这些书籍是她父亲留下来的。那一瞬间她想做出一种举动,那就是把这些书全都投到火堆里去,然而她始终没有舍得。最后她是这样说明自己的,书籍是无辜的,这些书虽然属于他,但却是别人写出来的,他不过是这些书籍的一个阅读者,所以这些书,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这些泛黄的书籍俱为已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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