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
题记:
降生纷乱际,重逢又经年。初露锋芒为红颜,怎一个义字牵扯虚生半,谁说女子不如男?
很快,凌宇坐拥天下已经七年了。文德七年的冬天,长安城里城外接连不断的下着罕见的大雪,天色总是阴阴沉沉的,让人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文宅中的气氛倒好。常言道:莫论十月怀胎苦,且喜苦尽甘来时。文昭明平日里便是这么安慰夫人的。他续娶的这位夫人是前朝皇室宗亲,比他小两岁,不过嫁给文昭明的时候就已经四十出头了。虽然仍是奇迹般的保持着花容月貌,但毕竟历尽变迁,心境上难免苍老。
如今虞夫人即将临盆,昭明摸着她的肚子笑道:“你说这会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呢?”
虞夫人道:“老爷希望是男是女?”
文昭明笑道:“都说男酸女辣,男尖女圆。你怀了这孩子之后就爱吃酸的,看这肚子又像是尖尖的。我看八成是男孩吧。”虞夫人也笑道:“老爷已经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儿子了,还想要儿子吗?”文昭明脸上现出些许苍郁,说道:“夫人这话是在揶揄我了,明知那两个是不成器的东西。”
虞夫人笑道:“一句玩笑话老爷也这么认真,以后妾身真是不敢说话了。”
文昭明看看她,淡然一笑道:“是男孩固然好。但这人老了,不知怎的竟是越来越喜欢女儿。每次一看见顺儿那乖巧的小模样,就是有再不顺心的事,也一下子都释怀了。”
摇篮中的顺儿似是听懂了爹爹的赞赏,竟嘻嘻的笑了两声。文昭明笑着晃晃摇篮,女儿握住他的手指,很有些力度。
虞夫人道:“老爷说晚上要去宫里赴宴,现在不用准备准备吗?”
文昭明道:“没什么好准备的。寻常宴会而已。对了,太医说预期几时临盆来着?”
虞夫人道:“就这几日了。”
两人又闲话些家常,虞夫人便道:“坐了这一会子腰又酸了,你去忙吧,我躺下歇歇。”文昭明便扶她躺好,自去了。
傍晚的霞光映红了窗格,让人觉得心里满满的。文昭明的心里更是载蜜装糖,踏实的很。
这边厢,文怀哲和文怀远两兄弟却正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闷酒。但听怀远道:“生起来还没完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真是恬不知耻!”怀哲叹道:“可不是嘛。这要是让她生了个男孩可怎么是好?”
怀远又道:“看见她那趾高气昂的德性我就生气!她虞家那么好,她就一辈子别嫁人啊,一条腿迈进棺材的人了还来祸害别人,真******……”怀哲听弟弟整船整船的骂着脏话,心中着实痛快,自己也想补充两句,却总觉得没有这个天分,便索性住了口。又听怀远道:“咱爹……那是从龙旧部。你说……当年那……老头子起兵,要不是咱爹鼎力……相助,他凌宇他焉能有今日!”
文怀哲一听这话酒可醒了一半,按住弟弟将要举杯的手道:“怀远,这话以后可不能再说了啊。直呼圣上名讳可是大不敬!”
怀远起身,大着舌头道:“我就是要说……我……就是要说……这是我家!我连……连个话都说不得了?咱爹是从龙旧部……官位爵位那都是该当的……还他妈娶个老女人镀什么金?”
怀哲急道:“你快住口,让爹听见了看不打断你腿?”怀远愤然道:“我才不怕他呢,他凭什么娶二房?他问过娘了吗?娘同意了吗?我苦命的娘……”说着竟哭了起来。
怀哲道:“好了,好了,你醉了,我扶你回去躺着吧。”
“别碰我,我要喝……”怀远推开哥哥,颓然倒地。怀哲叹气摇头之后,照例叫家丁把他抬回房去了。
晚间文昭明按时去宫中赴宴。
虞夫人这些日子总觉身子不爽,晚饭吃得甚少。刚躺下没一会子腹中便隐隐作痛,她长叹一声,便命人去传稳婆,自己摸着肚子道:“这回你是真的要出来了吗?可要了娘的命了。”
却说文昭明见了凌宇,跪地欲拜。凌宇笑道:“免了免了,过来坐吧。”文昭明见只备了一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坐。凌宇道:“坐吧,今日没请别人。”
稳婆来时虞夫人的羊水已破了,手下人极是得力,已将一应用具准备妥当,只等稳婆动手。那稳婆见了这阵仗,不禁也暗赞文府家风。
这稳婆在京中很有些名气,不少王孙公子都是出自她手。凌宇向来看中文昭明,自虞夫人怀顺儿的时候便欲叫太医看顾虞夫人的胎,又叫御用的产婆候着。只是文昭明向来害怕树大招风,府中之事更是一应从简,他说:“这孩子若是有福之人,即便出生在蛮荒之地,饮狼乳成人,照样会福星高照,出人头地;若本是福薄之人,受陛下这等大恩怕更会折了福寿。”于是便谢了圣恩,自去寻了产婆和大夫照料。
却说这稳婆虽手脚麻利,但性情却不够温柔,声高气粗像是跟产妇有仇,只一命高喊着:“用力!用力!”不过这虞夫人也真不知是怎么了,豆大的汗珠从前额流下,每个毛孔都很卖力,只是腹中全无消息。但觉全身一丝力气也无,与生头一胎时又不相同。
虞夫人从小的贴身丫鬟执纨和碧罗守在床头,后入虞府的春、秋、冬三个大丫鬟守在地下,外头廊下也有小丫头们和老婆子们守着,众人手里可都攥着一把汗呢。
且说这边厢,凌宇几杯暖酒下肚便开始抱怨:“你知不知道?朕自登基以来,天天听的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不是刘备,不需要他们整日上表表忠心。国基初奠,百废待兴,有这个闲暇为什么不多去做点实事?”
文昭明一言不发,只是陪着喝酒。心中却道:“都忙着谋划大事呢,谁还管百姓的死活。”凌宇见他低头不语,便又漫无边际的扯些闲话,问他家中众人可好,须臾之间已有几分醉意。
但听他又道:“还是你这个工部尚书做得好,啊,合朕的心意。”昭明忙道:“臣无大才,只能做些小事。”
凌宇面现几分郎当之态,指着文昭明道:“小事好!小事才好!!人没有大事还可以活,没有小事却活不了。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小事?恩?你说!”文昭明又饮了一口,望着杯中的残酒,终于问道:“圣人叫臣来,可是为了太子与韩王的事?”
几经折磨,虞夫人终于顺利诞下一女。又是个女儿,她听人这样说,心中已是不很自在。昏沉中,便渐渐睡去,但觉眼前迷迷蒙蒙是个无人雾境,冥冥中似有声音在说:“没关系,不喜欢这个,我这里还有一个。给你。”
接着便恍若看见一个孩子被扔了下去,立时便吓醒了。丫鬟们都在地下围着,她睁眼四处瞅瞅,才知道自己睡着了。可是方才梦见了什么,又都不记得了。
却说凌宇找文昭明来,正是为了太子与韩王争储的事。照理说,这储君长幼有序,向来都是立嫡长子。只是韩王功高盖主,连凌宇尚且不能与他相比,又何况是那个头大无脑气量狭小的太子?
以韩王对大安开国立下的功绩来看,太子本是困兽之斗。无奈凌宇偏帮大儿子,硬是不许韩王打乱祖制。韩王知道太子气量狭小,待父皇百年之后必容不下自己以及与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那班兄弟,是以不管凌宇如何劝说,他只不肯妥协。凌宇心疼儿子,两个都想保全,却心知他二人皆不会让步,于是不惜壮大朝臣力量,希望在自己百年之后,朝臣与两个儿子之间能够三方制衡、鼎立于朝,就如三国时,魏蜀吴三国互相牵制,如此共存下去。
文昭明此时虽不知凌宇有如此荒谬的想法,却也知道他一向倚重自己。但是为了这件事他们两人已打过无数次太极了,所以为求谈话简短,他决定不再陪着凌宇兜圈子。
而凌宇却不习惯他这种直捣黄龙的谈话方式。这就好比一人在水边钓鱼,琢磨了半天该如何下竿,却没想自己正犹豫间,便有一只大鱼飞速游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水中跃起,直将钓竿都吞了。这渔夫于是呆立湖畔,一时忘了是谁在钓谁。
凌宇如今便是这渔夫,但听他支吾道:“他们……都挺好的,不用你操心。”文昭明道:“臣操不起,也不敢操这个心。臣早说过,国基已奠,皇子们不能都留在京中,究竟舍谁保谁,陛下应该尽早拿个主意。若仍旧这般纵容他二人,那么他们一个拥名,一个具实,日后定然兵戎相见。若是陛下想要任由这局势发展下去,那么究竟谁是德才兼备、众望所归,日后自见分晓,多忧也无用处。”
这事文昭明暗示过不止一次,凌宇又何尝想不明白?只是为人父母到底不能像外人那般豁达,道理谁都懂,一实施起来却又顾虑重重。何况大安的半壁江山都是次子凌仲贺浴血奋战的结果,自己实不忍心将韩王的功绩因为一句“长幼有序”就完全抹杀掉了。所以这事便如此悬着,直到他自谓想出了这个三方制衡的高明法子。
宴后,文昭明弃马步行,慢慢往家中踱去。寒风刺骨,却不及手中的白玉扎手。
再说虞夫人歇了一觉,醒来之后才有力气抱着这刚落草的小丫头仔细端详。只是看来看去不禁有些想哭,心道:“我十月怀胎如此辛苦,就生了这么个丑八怪出来。若不是亲眼目睹可当真难以相信。”
而那孩子却始终看着她笑。虞夫人心中稍慰,却忽有丫鬟来报,说大门外捡到一个婴孩,也不知是多大了,问夫人怎么处理。虞夫人听说门外还有一个,不禁心道:“难不成是抱错了?”于是忙命“快抱进来!”
及至见了那孩子,却不禁心惊道:“好个雪团一样的孩子,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何等样人,竟能生出这样的孩子?”至此,她已丝毫不觉得自己刚下生的女儿难以接受了。因为比起这孩子破石惊天的容貌,还是自己生的那个比较正常些。
这时丫鬟又问:“夫人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
虞夫人心下迟疑,但觉这孩子来得蹊跷,一时拿不定主意,遂道:“我累了,等老爷回来再说吧。”
有言道:碾冰凝雪成玉人,桃花落唇漾成魂。明珠流转映初发,无父无母是何因?
这孩子便是雪舞了。至于雪舞这名字是何人于何时所取,也只能慢慢道来。
如今只说文昭明回至家中,听闻夫人诞下一女,连忙进房来瞧。见这丫头生的直像块烧热了的碳,不禁哑然失笑道:“果然是我女儿。听我娘说,我落草时便黑。”
虞氏见丈夫毫不介怀,自己便也宽心不少。但转念又想:“什么叫果然是你女儿,不然还能是谁女儿?”
接着又说起那个捡来的女娃。文昭明见她生的不凡,便道:“一起养着吧”。丫鬟们听说要留下这孩子,也都甚是欢喜。有人便道:“多好!一黑一白,想混都混不了!”文昭明听后大笑,虞夫人却甚是不悦。
少顷众人退下,虞氏便对文昭明道:“你给二丫头取个名字吧。”
昭明笑容渐敛,从怀中取出块白玉递了过去。虞夫人拿在手中一看,竟自愣住了。半晌无语,也不把玩,只是呆呆的看着。
有言道:玉缺一口是为玦,白若凝脂胜于月。触手生温暖心脾,双螭相对不他屑。更有精美绝妙处,委实难以言表。以虞夫人的满腹才思,半晌之后也只赞出两字:“好玉!”
她蹙眉道:“这玉简直让人词穷了,就像刚捡到的那个孩子。这么稀罕的宝贝,大人哪里得来的?”
文昭明道:“是瀛洲进献的祥瑞。”
虞夫人道:瀛洲?可是东海上的瀛洲仙岛?
文昭明点点头,说道,“你看那上面的字。”
虞夫人初看之下不见有字,方欲询问,却见那玉上有两团纹络,凑在一起,原来是个“德”字,于是抬眼看他。
文昭明笑道:“你替我收着吧,只是不可让人知道,否则便有一场杀身之祸。”忽而又道:“就叫文德吧。我们的二丫头。”
虞夫人心头一震,惊道:“老爷开玩笑的吧?”
文昭明道:“看你说的。我怎么敢拿这个开玩笑?”虞夫人便知这名字定是皇帝取的,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改不了吗?”
文昭明苦笑道:“这是圣上的年号。你敢改吗?”
虞夫人蹙眉道:“只是……这样张扬的名字,怎么叫的出口?”
昭明笑道:“我本也担心这事。好在你生了个女儿,那倒不妨了。女孩子的名字,只要不进学,无非出阁之时用上一用。”又慨叹道,“更何况德儿出阁的事,怕也轮不到咱们做主。”他只觉今生的感慨从无今日之多。那种感觉,既无奈,又戏谑,有种被洪流推至浪头的高亢感,又有种担心被淹没的窒息感。
虞夫人道:“难道圣上指了婚?”
昭明道:“还没有,因为不知是男是女,不过话是搁下了。”
虞夫人也是久经风霜之人,怎能不明白这块白玉的干系?常言道‘授以重物,必托重事’。也就是说,从今日起,她文家上下便不能太拿自己的脑袋当回事了。她略定定神,对文昭明道:“大人能否告知妾身,陛下派了什么差事给你?”
却听文昭明道:“这你就不要问了,不过圣人还赐下一个恩典,把我们的顺儿指给了太子第六子凌行道。只是这事暂时却声张不得,你只心中有数便是了。”
虞夫人听后凄然道:“陛下要你保太子?”
昭明道:“你别乱猜了。这件事,没人能够猜到。若我不是亲耳听闻,怕也不敢相信。”两人于是默然。
良久,文昭明忽然问她道:“夏月。你当初究竟为何想要嫁我?”
虞夫人没想到他此时此刻竟会有此一问,低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文昭明道:“当真只是为了要个孩子吗?”虞夫人别转了头,不再理他。
文昭明心道:“若当真只是如此,那我便断断不能连累了你,这件事就更不能跟你说。”
如此过了一年,“刚巧”有人诬告扬州都督谋反,凌宇便顺水推舟,召回了皇亲凌孝恭,又派文昭明去了扬州。凌孝恭统领的这支军队打过两次平定江南的大仗,而目下全在文昭明的掌控之中,只是表面看来,文昭明却只是行政官员,并不掌握兵权。
雪舞是何时出生的没有人知道。但据那稳婆推断,德儿下生那****也不过一两个月大。所以家里的下人便都胡乱当做她与德儿是同日下生的。
虞氏一直不喜欢雪舞,却总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谁知看着看着便想起许多往事。
文昭明去扬州赴任以后,有一日,一个疯和尚路过文府。虞氏刚好要去庙中进香,那和尚却指着襁褓中的德儿和雪舞,说她二人命中相克,注定了不能共存。
虞氏疑心骤起,便把雪舞送给封地上的一户庄客抚养。不过说来也怪,自雪舞走后,德儿那个无端躁动的毛病果然便好了,虞氏因此更是深信不疑。
很快,震惊朝野的崇文门政变发生了。凌仲贺杀死哥哥,逼父皇禅位,用几个月的时间安抚了太子与父皇的旧部,平息了京城骚动,而后又将京外的敌对势力一一软化,皆是他以往的作风——招降纳叛不计前嫌。
文昭明在扬州接了新皇手诏,看着手中可以统帅千军的白玉,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乖乖回来。从此终日赋闲在家,不得过问朝政。
凌仲贺登基的第二年改年号作“飞龙”,封上官默馨为后,琼月为妃,又纳后宫三千,与一应帝王无异。
文昭明赋闲在家的时候每日种花种草陪伴妻女,小日子过得极其甜美。所以一年后凌仲贺有点见不得他如此悠闲,便把他派往新州做都督去了。
新州远离京师,地处蛮荒。但在文昭明心里,那可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只是……他看着手中白玉,心里当真不是滋味。
文昭明临行前又去寒微宫门口跪了一个晚上,凌宇还是不肯见他。他每日对着妻女强颜欢笑故作镇定,内心却因为背叛了凌宇而充满自责。
那日之后文昭明带上家眷,无可奈何的往新州去了。文府全府开拔,大队浩浩汤汤。唯独先妻留下的两个儿子文怀哲和文怀远因在别地捐了官而不曾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