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楼的地牢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肮脏混乱,关着许多武林败类,另一部分却干净漂亮的如同客房。
谢如远自从被暗中带到上京后就一直住在这干净的地牢里,每日有人三餐伺候着,床是崭新的,被子每隔两天也会拿出去晒晒,“地牢”中还有各色书籍,笔墨纸砚,除了限制自由外也没什么不好。
萧梧来的时候,谢如远也刚起床,他正在研墨铺纸,准备写副字来打发时间,他在这里关久了,渐渐地也死了心,每日饭照吃,觉照睡,养足了精神吟风弄月。谢如远聪明,他知道萧梧关着他一定有所求,所以也不急了但看谁耗得过谁吧。
“萧楼主。”谢如远悬腕提笔,他一边写,一边抬头看了萧梧一眼。
萧梧坐在书桌边的太师椅上看着他写字,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他开口道:“都要立冬了,京里也没有传来哪位官员失踪的事情,谢大人就不好奇么?”
谢如远写字的手一停,墨汁顺着毫尖滴在宣纸上,慢慢扩散成一片。
“贵州的通判现在可还好好地在任上就职,只是不常露面罢了。”
萧梧看着谢如远的神色,料想这些情况他本人并不知道,就又补充道:“但江湖的黑道里头却都收到了追魂令,你身上的东西要拿,你的命也要拿。”
谢如远不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笔放回笔架上,“萧楼主也要我身上的东西和我的命吗?”
“第一,白楼虽交官友,但多是私交,求得不过是个财运亨通,有些小事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只要不亡国,朝廷的事我们就不管,谁奸谁忠,你们自己都说不清了,我们还跟着搅合什么。第二,我若要杀你,随时都能动手,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囚禁你,白楼中是不养闲人的,更何况还是你这么大的一个祸害。”
过了良久谢如远忽然走到萧梧面前抬手作揖,长鞠到地,“那萧楼主想要什么?”
“能亡国的名册。”萧梧目光灼灼,“朝堂里你们怎么搅我都不管,但倭寇之患明显是有人里通外贼,若不防,国亡,民死,朝野都不用争了。”
谢如远不吭声,他身上的东西实在太重要了,即便萧梧有意保护自己,也难保名册交出去后他不会改变主意,江山社稷系于一身,谢如远不敢。
“萧楼主赎罪,这本名册中也只记了近几年来与贵州巡按知府有往来的官员,其中并不详尽,而且你怎知这名册上的人都与倭寇有关。”
“白楼的眼线遍及天下,要知道这个还是很简单的。”萧梧对他的质疑倒也不计较,“本来我也不想逼你,但我今天要和兵部侍郎张玉成张大人一叙,他为人正直强硬,有治国之才,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今天你不愿交出名册,他日就难上加难了。”
“张大人?!”谢如远惊道,“你认识张玉成张大人?”
“因京中局势复杂,兵部尚书之位空缺,他曾因此事遭人暗杀,被白楼所救,所以我与他也算忘年交。”
萧梧说着,却见谢如远面露喜气,他道:“张大人是在下恩师,萧公子可有张大人的凭证,若有,我这名册也交得。”
萧梧自衣襟中掏出一张请帖,是张玉成派人送来的,谢如远接过一瞧,连连点头,“是了是了,确实是恩师的笔迹。”
“那现在谢大人放心将名册交给我了吗?”
“当然。”谢如远说着将案台上落着墨的宣纸掀去,他提笔书字,道:“这名册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我现在就将它写下来。”
谢如远笔走龙蛇,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托着宣纸,吹一吹,递给萧梧,“萧楼主,如我所言,这份名单是不完善的,你若将它交给恩师,请务必提醒他老人家注意安全,不要乱来。”
“你放心,侍郎大人也是我的朋友,我会护他周全的。”
“那就有劳萧楼主了。”
谢如远又是深深一揖,“萧楼主也请多加保重。”
“好。”萧梧将纸叠了叠,同请帖一起贴身放了,他走出关着谢如远的地牢,唐思奴正在外面候着,阳光被乌云遮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叹道:“这雪熬不到明天了。”
“怕今晚就要下了,楼主要再加件衣服么?”
唐思奴问道。
“不用了,这点寒还不碍事。”萧梧上了马车,车内照惯例生着暖炉,温着热酒。唐思奴与马夫在外头坐着,萧梧将帘帐掀开,招呼他,“外面冷,进来吧。”
“是。”唐思奴应声进了马车,过一会儿,萧梧又取了件斗篷给那外面驾车的马夫,天寒地冻的,今年的冬日怕比往常还要冷些。
老远便瞧见城南仙鹤楼的老板搓着手站在门口等人,他见萧梧的马车停在了店前,立马迎上去,陪同他上了二楼的包间。
张玉成是个很风雅的人,他只带了一个仆从,静静的坐在靠窗的地方喝酒,小窗半开,虽有些冷,却也能瞧见外面的风景。
“张大人久等了吧。”萧梧笑着推开了门,他将外面披着的斗篷脱下来交给唐思奴,吩咐道,“这里留我和张大人就好了,你去核算一下今年仙鹤楼的账目吧。”
“知道了。”唐思奴替他们关上门,转身和老板下了楼,听到脚步声远了,萧梧才到张玉成的对面落座。
张玉成将一杯酒推到萧梧的面前,“暖暖身子,难为萧楼主为了我这个糟老头子的一时兴起,在这么冷的天还赶来了。”
“张大人客气了,自你我相识以来,萧某可是学到了不少呢。”
一杯热酒下肚,驱散了寒气,张玉成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仆从就捧着一本手稿放到萧梧面前。
“韩退之的字与文相得益彰,确是世间难得的佳品。”张玉成晃动杯中琼浆,看着萧梧翻阅书扉,他略带心事,看着看着便走了神。
“张大人……张大人……”萧梧唤他,张玉成茫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苦笑道,“最近朝中事多,此间走神,到让萧楼主见笑了。”
“张大人日理万机,这兵部尚书之位自上年腊月便已空缺,所有的事都要您担着,可要注意身体啊。”
“唉。”张玉成叹了口气,“当今圣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外有敌寇,内有党争,偏偏不任兵部尚书,再这么下去,军国大事可就全要乱套了。”
“或许他也有顾虑,不敢轻易委任吧。”萧梧说着,将韩退之的文集推还给张玉成,书中夹着一张纸,张玉成疑惑的看了看萧梧,他伸手一翻,瞬间脸色大变。
“这……这是!”
张玉成握纸的手止不住颤抖,“反了天了!他们怎么敢!怎么能!”
“张大人!”萧梧握住了张玉成的手,“你现在千万冷静。”
萧梧的掌心坚定有力,张玉成渐渐平和下来,他抬眼看着萧梧道,“如远现在何处,可有危险,他这信中提及的几个人不是封疆大吏就是京中元老,倘若真有其事,那国已危殆啊!”
“谢大人现被我安置在白楼,日夜有人巡护,他的安全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张玉成将那纸张又重新叠好收入袖中,他道:“此事关系重大,我现在的身份也颇为敏感,且让我回去思量一番,再做打算。”
“那就有劳张大人了。”
萧梧继续坐在厢房中饮酒,自半开的窗户看下去,便能见张玉成的车马急匆匆的往回赶,他低头轻声笑了一下,“京中要乱了。”
天色已暮,郁舒从无衣庄的墙里翻出来,他这几日都偷偷地过来听沈雪晴弹琴,到宵禁了才舍得回去,外面微有些小雪,很冷,然而郁舒却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等过一日,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沈雪晴,让沈雪晴记得他,这样想着,心里就又高兴了一分,只觉得这雪洋洋洒洒,似沈雪晴眼里的风光。
“谁!”郁舒在黑暗中听到一丝动静,他见几个黑衣人正往城南赶,清一色的蒙着面,手里握着杀人的弯刀。
郁舒借夜色掩盖行踪,悄悄的跟在这帮人的后面,上京有白楼,所以很少有江湖人敢在这里行凶,而这帮人却好像全无顾忌般潜入了侍郎府。
“张大人是楼主的朋友,我到要看看你们想干什么!”
郁舒心里念叨着,矮身躲入墙角的阴影里,巡逻的家丁打了个哈欠,恍然不觉的从他身边走开。
“别动!”一个黑衣人绕到这家丁的身后,家丁一惊,手里的灯笼就落了地,滚了几下熄灭了。
“说!你家老爷在哪儿!”
家丁的手哆哆嗦嗦的指着北边。
“走。”黑衣人手起刀落,自家丁脖颈里喷涌而出的殷红洒在薄雪上,郁舒的眼神瞬间便冷了下来,他将惊蛰刀握在手里,听得那正言笑晏晏的丫头一声尖叫,便出刀拦下了刺杀的黑衣人。
“你们是什么人!”
张玉成不愧身在兵部当中,面临刀剑利器仍然强自镇定,他一拍案板,喝道,“我是朝廷命官!谁敢杀我!”
气势之凛,尤惊的那帮人后退一步,面面相觑。
“张大人,你且退后一步,这帮宵小就交给我来对付吧!”
郁舒挡在张玉成的身前,锋芒毕露,他手握着惊蛰刀,刀锋一转,架住了迎面而来的杀招。
“少侠小心。”
张玉成在郁舒的保护下出了屋子,护院们听到声响,提着火把冲了过来,将这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住。
郁舒刀锋流畅凛冽,转眼便已伤了三人,为首的见势不妙,忽然自衣襟中掏出一枚霹雳弹,郁舒收招便退,“不要靠近,是火药!”
霹雳弹遇火即爆,一声巨大的声响过后,侍郎府中乌烟瘴气,草木皆非。
“有没有人受伤?!”
张玉成被人扶着,检视院中的情况,他走到郁舒面前,抬手一礼,“今日多谢少侠搭救,不知少侠名姓,家住何方,他日我必将登门道谢。”
“我叫郁舒,暂时借住在白楼,张大人和萧楼主有旧交,我救您也是应该的。”郁舒说着,忙不迭的将张玉成扶了起来,“张大人,这帮人武功虽不高但整肃有序,他们今天没能杀了你必定还有下一次,我要先回白楼一趟,将这件事告诉萧楼主之后,再另行打算。”
“好好好。”张玉成点头,他目送郁舒离开后看着满地碎石伤员,非但没有升起退却之心,反而更加坚定。他心里明白有人不惜要在天子脚下杀害朝廷命官,就说明那份名单十之有九是确有其事,但他也有顾虑,时值多事之秋,倘若这时有此一谏,难保不兴冤狱。
“唉,”张玉成仰天长叹,难,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