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堡很宁静,除了桃李,没有人会起这么早。
他在浇花修枝,嘴里轻轻地哼着歌,心情不错,有几味很难养活的药草也在他的照料下逐渐有了生机。
桃李不是唐家的人,却是唐门的人,他自幼被唐詹收养,在怪人堆里长大,却十分的乐观开朗,偏不爱打打杀杀,所以混过了练武的年纪,除了些吐纳生养的法门,什么也没学会。
他仔细挑了几支养气的老参预备给唐詹送过去,今天是他定的生日,若是巧,还能见到后园种菜养鸡的姐姐。桃李很喜欢这位姐姐,因为她与唐门里的其他人也不同,她凡事看得很开,就好像生是这么回事,死也不过那么回事,说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话,偏又十分有道理,挑不出毛病来。
桃李一大早的便出了门,抱着一盒老山参,先把唐器要换的药交给门外候着的小童子,而后往东走,过一处桥,到了唐有毒的炼丹棚,唐有毒好像一晚未睡,手里握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偶尔倚在柱子上打个盹儿,衣服下摆被火撩的参差不齐,他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有些事不方便做,桃李便常常早上来帮他梳梳头,揉揉肩。
出了炼丹棚,桃李会去唐乐礼那里听他吹上片刻的笛子,偶尔还会遇到唐笙搬着琴来,他就再多留片刻,听完一两曲在去唐器那里,督促他喝药换药。
说起唐器,桃李就有一肚子的牢骚要发,这人是个不要命的,唐门多怪人,而且人人不爱喝苦药,唐器更甚,桃李一日不看着,他就敢一日把药连渣都销毁干净,桃李知道唐器心里有恨,恨一把剑,恨两个人,但他为何就不能等伤好了再去恨呢?桃李想不明白。
本来,桃李还该去唐害那里,学半日四书五经和君子之道,再到郁南风那里学半日机簧铸造,可这二人现在都不在唐家堡里,他便有一整天的空闲。
桃李拾阶而上,他该去找唐詹了。
唐詹其实是个很中庸的人,谈不上什么大才,武功虽好却也不是绝顶,幸而识人善用,他初继位的时候很多人颇有微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声音也渐渐的消失了。
这是唐门又一个朴素无华,宁静安康的早上。
桃李站在门口,紧张的拉了拉领子,他穿的是件新衣服,暗红色的布料,黑色的交颈,很是漂亮神气,他敲了敲门。
“谁?”唐詹问
“桃李。”
等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落地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响了一阵,唐詹衣衫不整的来开了门,桃李确信自己看见个漂亮姑娘从窗口跳了出去,他便在心里又盘算了一下,夫人也已过世好几个年头了,是该给门主物色个妻子了。
唐詹让桃李先进来了,然后才开始洗脸换衣裳,桃李有些紧张,恭恭敬敬的坐着,背挺得笔直。
“前些日子听唐害说,你的书读的不错,”唐詹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来,桃李点了点头,方又意识到唐詹看不见,赶紧道:“我比较喜欢读这些。”
“但是南风对你就有些不满了,他说你有天赋,但是老走神。”
“那是我不想学。”桃李嘀咕着,“我是个大夫,怎么能学这些害人的东西。”
“唉,”唐詹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刀枪棍棒之类的我没强迫你学,让你过了年纪,再学也学不出个名堂了,可这暗器是门讨巧的功夫,你是唐门的人,总会遇到危险的,可不能一点防身的技巧都不会。”
“可是……”桃李急要辩解,却被唐詹的一个眼神阻止了。
“最近唐门不太平,无事不要乱跑,我待会儿再拨两个人去你那里,保护你的安全。”
桃李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传信的灰鸽一头栽进窗户纸中,唐詹取了纸条下来,桃李没敢动,只听得唐詹重复了两声“不可能!不可能!”而后急匆匆的走了出去,桃李想追上他,可一路小跑渐渐没了唐詹的身影,他只好扶膝喘息,第一次后悔自己没学好轻功。
桃李喘了一会儿,听见堡里的钟声响了,他就知道又有事情发生了,大人物们悠闲的日子也到头了,但桃李却不必为此忧心,他相信自幼养育他的叔叔伯伯们,唐门的天很大,塌不下来,纵使塌下来了,也还有人撑着。所以桃李只是微微的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拉伤的小腿,回他的茅草庐了。
煎了药,熄了炉火,翻翻医书,在胳膊上试试针灸之术,不多久已日近中午,桃李窝在藤椅上打个盹,再睁眼的时候却已经天翻地覆。
唐器踹烂了他的小木门,一把抱起他就往唐詹的住处赶,桃李还睡的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唐器没有回答他,桃李心中忽然一跳,瞬间睡意全无,他看到了唐器衣前的大片血迹,血迹已经呈现一种暗红色,大部分都干涸了,但唐器并没有受伤,桃李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是不是门主……”
话音未落,唐器已经带着他闯进了唐詹的房间,房间中一片狼藉,桌椅倾倒,剑痕遍布,散落了一地的暗器,桃李虽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出此处经历了的怎样的激战。
唐詹正倒在房间的西北角,唐有毒半跪在他身边,竭尽全力的为他止血,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那剑气之霸道,着实天下罕见,桃李心凉了下来,他有些不敢上前,生怕这个教育他,将他养大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便在这时,他感觉到身后的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透着信任,桃李瞬间回过神,小跑着过去诊视伤口。
“我需要一盆热水,干毛巾越多越好,把桌上的老山参切成片放在门主舌下,吊住他一口气。”
桃李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唐家堡中不乏用药高手,但真正的大夫却只有他一个,他不能乱也不能慌,他要保住唐家堡的“天”。
“门主身上还有内伤,拿东西来架住他的头,以防他被血沫呛住。”
他手中的银针落在元关,气海,神阙三穴,先减轻唐詹的痛苦,而后用干毛巾清理伤口,将金疮药敷上止血,再用刀切开重要部位,内部的创伤需要缝合,否则无论如何血都止不住。
桃李的头上已经满是汗珠,他强自镇定,为最后一处撕裂伤收线,就在这时,唐詹醒了,他的手痉挛似得死死抓着桃李,似乎有话要说,但他喉咙处也有伤,声带受损,只能发出类似卡痰的声音。
桃李察觉到唐詹往自己的手心塞了什么,他不动声色的将其物拢入袖中,唐詹随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门主……门主……”
桃李的双手颤抖着去探唐詹的气息,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周围瞬间乱成了一片,有哭声,脚步声,唐器走上前想要自桃李的怀中将门主的尸体接过来,但桃李僵愣的瞧着他,嘴里呢喃着,“不不不,门主不会死的,我可以救他,我可以救他。”
唐器不想强迫他,便坐下来等,等桃李想通了再去接手唐詹的遗体。
唐器对唐詹其实没什么感情,但对老门主却不同,若他还落得一样好,便是知恩图报,所以这些年唐器除却一些残暴不仁的古怪嗜好也算尽心尽力。唐器心中将唐詹视为子侄,此时瞧见他这般惨死的模样,也难免叹息。
“放心吧,我会揪出杀你的凶手,将他碎尸万段,报你之仇。”
唐器一语惊醒梦中人,桃李看着唐詹身上的伤口,这些伤口的形状十分的古怪,像是特定的兵器造成的,乍看上去很像剑,但比剑要厚,深一些的伤口中有被物体撕扯的痕迹,桃李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将门主的遗体先放入冰窖中,给我三天时间我能就伤口拓出武器的模样,一定,一定能抓住凶手。”
桃李乞求似的看着唐器,现在唐家堡中只有唐乐礼和他两位长老,唐乐礼的资历又低于唐器,所以在此事上能做主的只有唐器一个人。
唐器微微思考了一下,他点点头,道:“好吧。”
前后不过短短三日时间,唐门前门主便血脉断绝,唐门连受重创,幸而根基深厚,虽然整个唐家堡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但日常事务还是能够及时处理,近有鬼门巫教,远有白楼剑阁,半点松懈都会使之堕于万劫不复之地,唐门输不起。
此时的唐器还未把上京的另一股势力纳入自己的威胁当中,这股势力以相当可怕的速度壮大,盘踞在沿海东部,能于两虎之塌安枕,的确有自己的卓越之处,但值得深思的是,此组织偏在这多事之秋建立,大有制衡白楼之势,更有甚者,此组织的脉络还在向江南一带延伸,所以唐思奴说的另一件事,便是关于这个组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