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波来的是唐门的人,方旭正在堂后作画,旁边只立着一个不苟言笑的楚无为。
方旭的画功很好,不愧为世家公子,他这一处小室也算隐秘,藏在后院的树丛中,平日来的人也不多。小室比外堂不算大,却较平常人家起居卧室尤要大上三分,这里挂满了水墨油彩,他画山水很不错,人物更甚,数十张美人图或挂于墙上或铺于地下,零零散散题着人名,有些楚无为听说过,有些却闻所未闻。
方旭正在画着的是个执剑弄刀的影子,立在溪石上,应是个女子,发长腰细,但总觉得太过锐利萧索,方旭的笔锋中汇了内力,矫健流畅,一挥而就,他喜滋滋地将画吹干,拿到楚无为眼前,“如何?”
“我不懂画。”少年冷冰冰的答。
“谁问你画了!”方旭指着那临风踏水的背影,“看这个,我的妻。”
楚无为瞥了一眼,“马马虎虎。”
方旭很不满,他将画卷起来,珍而重之的放入书桌的一处抽屉中,“你刚刚说是谁来了?”
“唐害和一个病殃殃的姑娘。”
“唐门的人啊,”方旭沉吟,“不见!”
“那我如何打发他们?”
“就说我死了。”方旭将笔抛去屋外的池塘中,游鱼散开,晕了水墨,“若他们不信,就带他们去看我的坟。”
楚无为一言不发的走出画室,江南多细雨,蒙蒙郁郁的笼罩在林子上,这雨丝顺着他手中斑驳的剑鞘汇成一股,他身上已湿,剑上却干爽如故,风一来,他身上的湿意又向剑上流去,循环往复连绵不绝。
唐曲坐在议事厅,她的身体,万分不适江南的阴雨,再加上连日来舟车劳顿,她的神态委顿,面色潮红,甚至连呼吸中都带着炙热,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唐曲是发着高烧硬挺着来见人的。而唐害却不同,他的年纪比唐器还要大一些,但是脾气好,清癯温厚,他瞧着唐曲,微微的摇了摇头,却也没有体现出多大的关心。
“方旭死了。”楚无为走进议事厅的第一句话只吓得两人脸色一白。
“方阁主死了?几时的事?谁干的?为何江湖中没有任何消息?!”唐曲一急,刚要站起来又倒入座椅中。
“他死在女人怀里,剑阁嫌丢脸,草草将他埋了,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楚无为说的正经,他冷静自持,面色如常,又唬的唐害和唐曲信了几分,“他的坟就在南岭,你们要看便随我来。”
南岭离剑阁是真远,徒步得要大半天,南岭里也有方旭的坟,不仅有方旭的,还有方别阳,方皓,慕云隐和殷辞的,再仔细找找还能看到方小年的,一座挨着一座,码的整整齐齐。
就在楚无为领着唐门的人上南岭的时候,剑阁来了第二波人,苗疆的人。这次来报方旭死讯的是管家,痛哭流涕的,将他们也诓上了南岭,再来第三波白楼的也未能辛免。
等奕小星回来的时候,也有人来报方旭已死,这剑阁的副阁主只笑了笑,说,“我等,等他活了再来见我。”
而这第五波来的是个青衣大汉,无人识得,着了一袭绛蓝披衣,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面目,他身形奇长,约有两米,拄一支乌青铁伞,材质不清,只往地上一放,便砸出了寸几的窟窿。
青衣大汉一进屋子就坐到了奕小星的对面,他微微佝偻着身子,一言不发。奕小星做这剑阁的副楼主已有些年头,他自小跟着方别阳,这双阴郁的眼睛见过了无数的高手也识得各种各样的杀气,但这青衣大汉给他的感觉却很奇怪。
他坐在厅堂里明明十分的扎眼,但当奕小星的目光离开他时却仿佛立即便忘了他的存在,这种想法将奕小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只好盯着眼前的人,一刻也不敢松懈,茶盏握在手中,不知不觉间已生出了无数道裂口。
正在僵持之时,方旭走了进来,他摇着一把扇子,天高气爽并不炎热,这扇子也带不起多少的风,但奕小星却认得这把扇子,倘若方旭手里摇着这把扇子的时候,纵使是方别阳也不敢妄动。
“阁主……”奕小星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方旭摇了摇头。
“不急不急,该来的人,还没有全到呢。”方旭坐到上首,将扇子放在一边,那彪形大汉仍是低着头不言不语,他身上的气息更加微弱,几乎和木椅地板融为一体,却在这时,方旭递给他一杯热茶。
茶是好茶,水却太烫,香气骤起骤消,方旭将被子擎在手里,微笑着等那青衣人来接。
大汉一动,那股令人忽视的气息便不见了,奕小星慢慢舒出一口长气,这才得功夫将杯盏放下来,他手一松,青花瓷的杯子瞬间碎成一片。
“主人。”楚无为领着唐曲和唐害站在门外,唐曲被扶着,全身无力的微微喘息,“他们都见过你的坟了。”
“好好好,先坐,等一会儿还有人到。”
方旭很悠然,他喝茶品人,尽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他不急,其他人便不能急。
日近西斜,白楼与苗疆的人也回来了,满满当当的坐了两排,方旭看着好笑,便也不掩饰,只将氛围弄得更加尴尬了。
“既然都来了,我们也该说正事了。”
方旭拍拍手,走到青衣人身边,“各位此前多多少少都曾照过面,应当相识,我也不再相互介绍了,只有这位先生……”
铁伞机括迎面而来,方旭折腰后翻,落到一丈开外,堂中众人具是高手,却一时反应不及,只听得方旭继续言道:“他便是鬼门昊天城的欧阳嗔。”
此话一出,针落可闻,只因欧阳嗔此名近二十年间或许有所没落,但二十年前却众口相传,可谓震惊朝野。
他本是一个落魄将军的儿子,家中与太子有些纠葛,内廷弄权,累得他一家不得安生,数年间门厅衰落,后又被文官参了一本,男死女奴,只有他和母亲逃了出来。
原本母子相依,为人织布种田也能度日,却又恰逢洪涝,无粮可吃,饿到亲母食子,将他一条胳膊啃得稀烂,直至今日他仍有一只手臂半截白骨,年少的欧阳嗔禁不住这样的苦楚,一日起夜,思前想后,用一把斧头将母亲的头生生的锯了下来。
他饥饿不堪,随着人流远走千里,昏迷于五老山下,机缘巧合,让他遇到一个居于此处的小姑娘,被小姑娘救上山去。
这小姑娘的父亲原本也是个江湖人,像许许多多的江湖人一样遭仇家追杀,死了妻子,从此心冷,甘愿做个樵夫,他见欧阳嗔颇有些天赋,也不舍得自己这一身本事没个去处,就收他为徒,教他拳脚。
欧阳嗔是个奇才,又肯吃苦,六七年的光景就在五老山一带有了些名气,从此历经五湖四海,战绩半胜半负,待到小姑娘的父亲死了,他才又回来,埋了师父,娶了亲梅竹马的小师妹。
这些原本都是常事,有名无名的江湖人都经历过,他也融在这股大流里,免不得俗。
那时,欧阳嗔的名字还不算十分响亮,他又痴心于自己的妻子,渐渐安稳了下来,也不再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小渔村里混过了一年。
能保护你的是家人,而能成就你的却是敌人。
本来,欧阳嗔这一世也就这样了,虽不风光却也无甚不好,直到皇帝驾崩,害他全家的小人得登大宝,太子下在狱里,有人找到了他,要他帮忙保住太子唯一的血脉。
欧阳嗔这一生啊,败在重情。
他单人匹马,在太子府遭焚毁的那一天冲了进去,救下一个婴孩,从此不见天日的躲避通缉追杀,等他赶回小渔村时,他爱的人,想要的生活全数毁于一旦,那时他才知道,太子早已服了输,供出了所有的残部,所谓的亲信不过是个通风报信的喽啰,专看这些旧部中谁还存着反意。至于他手中的这个孩子,更是个偷龙转凤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那一日,欧阳嗔便疯了,他万念俱灰之下悟出一套刀法,无声无息,无穷无尽,这套刀法有个美丽的名字——“雪白头”。
欧阳嗔没有刀,却有刀意,他所行之地,遍地尸骸,血流漂杵,直杀到天子脚下,他是神也是魔,无人可挡,却还是败在了一支短剑下。
败便该死,但败他的人却没有杀他,他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很久很久,走了黄泉路,渡了奈何桥,终于进了鬼门。
可这个欧阳嗔现在就站在剑阁的议事厅里,用着一把铁伞,沉默不言,众人都戒备起来,他们知道欧阳嗔的本事,他们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他们不动,先动先死。
只有唐曲仍坐着,她趴在桌子上,双目紧阖,当是晕了过去,她不会武功,因此没有人怪她。
方旭亲手造出来的这一幕是僵局死棋,但他却不慌,他捏着那把折扇,又开口道,
“各位想不想知道他来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