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梧第一次遇到夏一生是在渡头上。
那日有些小雨,他身为白楼之主刚经历了一场厮杀,双方互有损伤,他中了毒,在亲信的掩护下退至江边。
此时的恒江平静无波,只有一个蓑衣长杆,曲腿衔草的渔翁,那渔翁仿佛听到了些声响,撇过头来颇为不满的瞪了一眼萧梧,水中一汪涟漪,怕是被惊扰了的鱼儿不肯上钩了。
要是平常,萧梧肯定乐的和这雨中钓鱼的蠢人来个对酒长谈,但此刻,饶是他能不动声色的掩人耳目,却也心知此番情景怕是也要连累这无辜渔翁横死江边了。
这一年,白楼在江湖中还是一个神话。蜀中唐门,江南剑阁,贵州苗族,京中白楼并称武林四大圣地,除此之外还有八域十六城在各自的地盘上争夺拉锯,相互制衡,而此次以宴为引请萧梧入局的便是这八域十六城中的无一门、多宝门、三虎帮和风月无边。
萧梧本是个相当谨慎心思多揣的楼主,却奈何那风月无边的主人更加的精通毒蛊暗杀,竟不惜与唐门做了交易,借着无一门顾方独女弥月之喜时,将毒藏在那女娃娃的襁褓之中,萧梧警觉,沾手即脱,即便如此唐门剧毒仍是让他整个右臂僵直酸麻不能使力,而那襁褓中的孩子虽事前服了解毒的丹药,却也经不住这毒的烈性,打斗之间只听得那乳母哀嚎一声“小姐!”怕也是凶多吉少。
“此处已是恒江,萧梧,你白楼距此近百里,即便唐思奴消息灵通,此时安排援手也需半日才能赶到,那时我会给他留个脑袋,好让他给你收尸。”
顾方老来得子,可骨肉亲情到底比不上这几十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饱受风霜的野心,说不愧疚是假,但要拿这份愧疚做文章,却也是小瞧了他。
“顾老前辈一把年纪,这般算计萧某,萧某也算荣幸,只可惜白楼终究是萧某的白楼,上京依旧是萧某的上京,我不死,顾老前辈便只有一个小小无一门,我若是死,你们也不可能达到萧某的成就地位。”
萧梧的语气不缓不急却字字诛心,饶是面前这些人此前志满意得的要让他血染恒江,此刻也不禁有了些心寒。萧梧惯用的是一柄三尺三分的长剑,名为浮生,平日里向不出鞘,也没有人敢让他出鞘,浮生剑十年前败秀梦观白衣秀士时不过二十招,那时白衣秀士尚为剑道中名列前八的高手,而萧梧不过一十八岁。
“这些年,已经没有人能让浮生出鞘了。”萧梧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了保命却要委屈它和你们过招,当真负了宝剑杀意。”
就在浮生出鞘的那一瞬,江畔渔翁的眼睛忽然的亮了亮,他放下了手里那把残破不堪的钓竿,颇为惬意的撑着头侧身躺在渡头上,毡帽遮了半边面目,只见唇红齿白一个细致精巧的下巴,嘴里一根甘草痞样的叼着。萧梧向来心思敏锐,他瞥眼看了看那年纪轻轻的渔翁,没有杀气,倒真像是在瞧热闹的无辜群众。
“小兄弟,江湖水深,能躲就躲不要牵涉其中。”萧梧沉声,浮生剑原本透着空青的薄刃上鲜血淋漓,他虽然惯用右手,但此刻毒入骨髓却是动弹不得,幸而他自幼天资极高,左手执剑亦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小渔翁“哦”了一声,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雨丝落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轻声叹道:“暴风雨要来了……”
恒江一向是三虎帮的天下,三虎帮的老大张努曾经只是个靠捕鱼而生的渔夫,虽有些拳脚功夫,在陆地上却稀松平常得很,后来他为财杀了人,便到恒江一带建立了三虎帮,尽收些被朝廷通缉的水匪海盗,渐渐地居然也声势浩大起来。
小渔翁横躺渡头,他身后的江面上波涛涌动,张努带着几十个人欲从恒江上靠近偷袭,却奈何那小渔翁又拿起了钓竿,百无聊赖地戳着水中涟漪,竟有好几下差点插了张努的眼睛。
这张努也是个火爆的脾气,自认水里无敌,如今却要憋屈的被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伙子捉弄,当下便发了狠,死死地抓住那把看上去随时都会折断的钓竿,想要将小渔翁拽进水里。却不防那小渔翁的力气大的很,手腕一抖,竟把个堂堂三虎帮的帮主像条大鱼般吊了上来,张努没有料到这一招,被那小渔翁摔在岸上,赤条条精光溜溜的,莫说女子便是顾方都觉得有些尴尬莫名。
萧梧的脸色变了一变,他与杨无情交换了一个眼色,那黑衣黑袍宛如鹰隼的高大男人便掠到小渔翁身边,一双眼睛冷漠阴郁的俯视着小渔翁,那小渔翁恍然不觉的从地上爬起来,脱了厚重的蓑衣毡帽,露出里面青白破旧的长袍,一条灰带马马虎虎的束起齐腰的长发,长的倒也清秀,就是有点贼眉鼠眼的痞像。
“我帮你们,你们请我吃饭。”那小渔翁轻轻巧巧的跳起来和杨无情错身而过,腰间一壶一剑,壶旧剑残却快得仿佛一抹青色的烟尘。
伶仃短剑五寸长,迅如疾风停如岳峙,在场除了萧梧,杨无情,顾方以及风花雪月请来的唐有毒之外,无人看得清那小渔翁是如何出的手又是如何收的剑,便是顾方也只勉强可以看见两三招,而那两三招里,他已缺了一耳一目。
“如何?”小渔翁停到萧梧身边,短剑一转,在他右腕上割开两寸放血的伤口,然后掏出酒壶擦了擦,边喝边问,“城南仙鹤楼的一桌好菜,请不请?”
萧梧的一双狐狸眼眯了一眯,他身上的剧毒原本正与内力相互制衡,这一剑下去减了三分压力,胸口窒感顿消,唐门之毒虽不易解,但此番情状已足够他自保到唐思奴来援了。
“我白楼四堂还缺一个堂主,你若肯来我便请你。”
“免了,白楼麻烦多,我这人虽想成名,但最怕麻烦。”小渔翁说着,伶仃剑柄一横,捅人割喉倒是毫不含糊。
“经过这恒江一战,怕只需半日你的模样便会被绘作图纸,再半日上京皆知,最多不过明日黄昏,整个江湖都会知道你这号人物,麻烦也会随之而来。少年成名,这般本事,如果没有依附迟早沦为尸骨。”
萧梧正和唐有毒交着手,他的剑虽有滞碍却仍是意气风发,苍青色里透一抹绯红,仿佛一个温柔的梦境,而唐有毒身为蜀中唐门数一数二的高手,虽不擅长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与人过招,但身法也着实是快如鬼魅,他全身上下处处藏着虫蛊毒针,防不胜防,饶是萧梧向来骄傲自负也不敢轻撄其锋。
“你若入我白楼,若遇上麻烦自然是我来挡,你只需吃吃喝喝,帮我扫平障碍便可。”
“桀桀桀桀……”唐有毒干枯老朽的脸上泛出笑容,他一把抓住了浮生剑,幽绿色的液体沾上剑锋,灵活宛若活物,想要盘附上萧梧的左手,“小子,我唐门也缺你这样的高手,白楼能给你的我们也能,你……啊!”
唐有毒话音未尽便被小渔翁的短剑割下了三根手指,那小渔翁的眼睛闪亮辉煌,一剑之下立场已定。
“天地逍遥任我来去,倘若有一****想离开白楼,你不可阻我。”
“可以!”
“哈。”小渔翁笑一声,伶仃剑再出,五寸寒芒六丈鲜血,人不杀他他杀人,清清白白一个少年儿郎偏是心冷血冷豪气干云,“那夏一生便多谢楼主厚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