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镇东大街南侧有条南北小街,自清初以来,小街上就有阎龙田曾几家油坊。每天拂晓就听见有人拖着长腔“啊——啊——呀”,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啊——啊——呀”——“咚”,一声接一声,传遍城里,小街上马上就弥漫出浓郁的油气芳香。城里的居民就说,这几家油坊又早起打油了。时间久了,人们把这条街叫做油坊街。
那“啊——啊——呀”的长腔是油匠师傅喊出来的,那“咚”的一声闷响,是油锤夯在油垛子上。油匠师傅为啥要拖着长腔喊?他们说,油锤重达四十五斤,抡起来必须全身用力,拖长腔发声是为了使体内气流贯通,不至于损伤内脏。如果抡油锤不发声响,伤了内脏很严重,一辈子都不能做重活了。确实如此,有个木匠打大车,上车梁用油锤夯,使榫卯严密结合不脱不褪,他不懂抡油锤的诀窍,来个闷声锤,结果大车没打好,就累吐血了。
油垛子用竹圈或铁圈制成,里面装入炒好的芝麻,立起来摆好,用两根槐木梁顶着,槐木梁中间插几根楔子,油匠抡起四十五斤的大油锤挨个夯楔子,楔子挤压油梁,油梁挤压垛子,就这样,随着连续不断的“啊——啊——呀”——“咚”声,油梁越挤越紧,炒熟的芝麻就被挤出香油来了。楔子全部打进去,芝麻里边的油份也就挤干净了。
打出来的香油既零卖也批发,也用芝麻换,二斤半芝麻换一斤香油。批发就便宜了,五十斤一桶,二斤四两(十六两制)芝麻兑换一斤香油。芝麻出油率高,每百斤出油四十五六斤,好的时候可以出到四十八九斤,因此利润很高。芝麻饼是净赚的,喂牲口长膘快,上地可以肥田,遇到灾年可用来活命。所以,开油坊的没穷家。
油坊街有个李老五,人很精明,原来卖热红薯,会玩秤杆。卖热红薯一天挣不了几个钱,又是季节性的,难以养家糊口,受人指点,改行卖油。到油坊里租了副油挑子,赊了一桶油,自家刻了个油梆子,“梆梆梆”的敲着下乡卖油去了。一天卖一桶油,还了芝麻,自己可以赚到十几斤芝麻,比卖热红薯强多了。
李老五虽是刚改行,可卖油与卖热红薯没什么两样,都是玩秤杆的生意。玩秤杆李老五不是外行。人家卖油,秤砣绳儿都是细细的,压在秤星子上,明斤明两的看得非常清楚,能使人信服。可他的秤砣绳儿却故意捻得粗一些,这里边就有很大的学问了。
别人卖油秤砣绳儿细,都是正好压在秤星子上,而他的秤砣绳儿粗一些,就可以偏过秤星子,让人一下子察觉不出来。称芝麻的时候,他把秤砣绳儿往秤星子外边赶一点,再往外斜偏一点儿,无形中就能占到几钱芝麻的便宜。称油的时候把秤砣绳儿往秤星子里边赶一点,往里再斜偏一点儿,就可以少给换油的几钱油。
可别轻看这秤砣绳儿里外差一点,斜偏一点儿,一进一出,就差不多可以占换油的一两芝麻的便宜。一桶油卖完,需要做几十份生意,一份多赚一两芝麻,几十份积累起来就是五六斤。五六斤芝麻可以换回一二十斤小麦,够一家人几天吃的。何况是天长日久呢?油坊里给他留的利润还不在数。
李老五首战告捷,尝到了大甜头,再也不做其他生意了。李老五个子大腿也长,挑着油挑子一天能跑七八十里地,比别人卖的多卖得快。几年下来,家中不但吃喝穿戴不愁了,还为儿子盖起了一座新房,娶了儿媳妇,也生了孙子、孙女。
时间长了,有个换油的发现了李老五这个秘密,就当面把他的秤砣绳儿换成细的,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老李呀,做生意就得实实在在,不撇不骗,再发现你玩秤,就把你的秤杆砸了!李老五狡辩说,一秤来百秤去,实打实的来,秤高秤低,我得折多少啊?换油的说,谁要你秤高秤低了,你给个公平秤就行了!
这把戏玩不成了,李老五当天就少赚了许多。他想,不让我玩秤砣绳儿,我就没办法吗?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了一个绝法,重新星了一杆秤,也不在县城周围村庄卖了,跑到二三十里外,大村子村前门一份村后门一份,小村子只卖一份,卖完赶快到下一个村子去。一份生意,大了可以可以赚斤把半斤芝麻,小了也能赚五两六两。过后,同一个村子绝不做第二次生意。换油的发现吃了亏,却找不到这个卖油的了。
别看赚的数量不大,可轻来轻去扳倒山。又是几年过去了,李老五赚的芝麻比以前还多,芝麻就是钱,有钱了,他就把才建好十来年的房子推倒重建,建起了明三暗五里生外熟的大瓦房,油漆家具焕然一新。邻居见李老五发家了,都夸他有本事。李老五谦虚的说,比卖热红薯强点,也算混出人样子了。不过他的秘密对谁也不说,就是家人也说。
有一年深秋,李老五跑到官会卖油回来,途中下了大雨,他盖好芝麻,脱掉鞋子,披块雨布,挑着油挑子匆匆忙忙往家赶。正走着,不知啥东西把脚划了个口子,他也没在意,继续赶路。到家以后,冻得直打冷战。儿子李焕然赶快给他热了一壶酒,说,爹,喝点酒解解乏去去风寒。李老五为儿子的孝顺感到高兴,多喝了几杯,晕晕乎乎的,睡了。醒来后,觉得脚上的伤口又热又疼。
李老五这人虽然挣了很多钱,却是个守财奴,舍不得花一分钱,认为脚上的伤口过两天就好了。谁知第二天,伤口肿起来了,嚯嚯的疼,疼得直钻心,还舍不得花钱找先生看。第三天疼得更厉害,脚肿得如同一块大坯,伤口都发黑了。李焕然去请了先生。先生看了把李焕然拉到一边,悄悄说,你父亲中酒毒了,要是昨天早晨还能治,现在任何药物都无效了,给他开点镇疼药止住疼,免得再受罪,你就准备后事吧。
镇疼药喝了当天不疼了,过一天还是照样疼,李老五问儿子,我究竟咋着了,你说实话!李焕然摇摇头不敢说,李老五追问再三,李焕然才不得不说实话。李老五沉吟半晌,咧着嘴说,儿啊,你知道爹爹我咋挣了这份家业吗?李焕然又摇摇头。李老五要儿子把卖油的秤拿过来,说,我置这份家业也不容易,咱家发就发在这杆秤上。我死了,你接着用这杆秤卖油,要记好,称人家的芝麻秤杆梢往下压,称咱的油秤杆梢往上抬。。
李焕然不解,问爹是啥意思,爹歪着头闭着眼却不说话了,喊也不答应,探探鼻息,不出气了,摸摸脉口,不跳了,啊!爹死了!爹死得太快了,前后也就四天的时间,还不到五十岁呀!邻居爷儿们都说,可惜一个有本事的人了!
李焕然把父亲埋葬后,果真接过油挑子卖起油来了。不知他当时没听清还是忘记了,换油的时候,称芝麻把秤梢往上抬,称油的时候往下压,一桶油卖完,赔了十几斤芝麻。连卖三天连赔了三天,李焕然不禁抱怨起来,爹呀,这就是你教给儿子赚钱的法子?照这样下去,有钱赔不了银子!心中一恼,把秤杆折断了。
这一折不当紧,秤杆里有东西流到地上,圆圆的银亮亮的一个珠子,用手指头推推,会动弹,想捏起来却捏不住,一划拉,碎成许多小珠子,啊!这不是水银吗?看看秤杆,里面是空的。李焕然突然明白了,我把爹说的话记反了,怪不得连连赔钱!不过,爹呀,你不该昧着良心去挣钱啊!要是外人知道了,会咋看你,咋看你儿子?爹呀,儿子对不起您了,你这本事儿子不能学,我就不信规规矩矩做生意挣不来钱!
李焕然想到这里,生气的把断秤杆折成四段,一股恼劲送进了灶膛里。秤杆经过多年的香油浸渍,见火就着,放着浓烟,熊熊的燃烧着。李焕然看着爹爹的秤杆化为灰烬,又去星了一杆公平秤,挑起油挑子继续去买油。
李焕然卖油,称芝麻一钱也不占人家的,称香油一钱也不少给人家。换油的问,你的秤有没有问题,李焕然就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秤,把你家的秤拿来用。换油的问,你要是玩了秤呢?李焕然就说,如果你说我会玩秤,芝麻香油你自己称。换油的见李焕然这样诚恳讲信誉,就转告其他人。男人来换油,他是这样对待,女人小孩来换油也是这样对待。女人小孩换了油,他就安排一句,等你家男人(或大人)回来称一称,少一钱我赔你十斤!时间长了,人们都知道李焕然实在的好名声了,家中缺了油,其他卖油的就是把油梆子敲烂也不换,非得等李焕然来了再换不可!
李焕然卖油,虽然每一份生意赚的利润少,但顶不住卖的家数多,薄利多销仍然不少赚大钱。别人一天卖一桶油就不错了,他出门的时候都是挑两桶,有时候中间还要回来再挑一次。他的生意是他父亲当年的几十倍,积攒的银钱也是他父亲的几十倍。
后来。李焕然攒了足够的本钱,干脆自家也开了一座油坊,他那种薄利多销童叟无欺的原则仍旧不改,附近几个县的油挑子都来批发他的油,也卖到了省外,他的名声也传遍了附近几个县,传到了省外。江浙一带的油商专程来买他的香油,油打不出来就住在他家,等到油打出来再带着走,其他油坊有油也不买。
阎、龙、田、曾等油坊打的油卖不出去了,开不下去了。李焕然找到他们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咱们就合伙,你们管打油,我管经营,赚了钱大家一起分,如何?阎、龙、田、曾等几家觉得这样做很划算,就和李焕然合伙经营了。规模大了,打的油多了,仍然是供不应求,几家忙得更很,可分红要比自己单独经营多得多。
自此,合伙的油坊生意十分兴隆,东南到沿海,西北到西安,东北到沈阳,西南到襄阳,都有他们的生意。客店里住的客商十有八九是前来购油的,油坊街的名声更响亮了。久而久之,谁家发财了,就说发得像油坊街一样。甚至有人长疮作大了,也有人说发得像油坊街一样。“发得像油坊街一样”就成了人们的一句口头语。
李焕然在世,只做生意不买地,供儿孙上学,也为城里做了许多好事。李焕然下世去以后,他的子孙考取了功名做了官,都搬到外地居住去了,也就不再经营油坊了,把经营权还给了阎、龙、田、曾几家。这几家还保持着李焕然的经营作风,生意依旧兴隆。
李焕然仁厚的名声和油坊街美好的名称,都流传下来了。
每天天不亮,阎、龙、田、曾几家的油坊里先后传出“啊——啊——呀”——“咚”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小街上弥漫着浓郁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