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败了柔然,但魏军却一下子乐不起来。拓跋焘眼睛的箭伤,让他辗转难眠,痛苦不堪。
虽然只是被箭杆射中,但天狼箭带来的伤绝不是皮肉伤。伤口一个月才勉强愈合,但拓跋焘的左眼自此变成灰白色,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些灰蒙蒙的影子。更糟糕的是,拔箭带下了一块眼皮,眼珠总是露出一部分。每逢天气变化,或者拓跋焘发怒的时候,伤口就一下下撕裂般疼痛,引得左半边脑袋都疼。这种痛苦几乎剥夺了拓跋焘后半生的快乐,让他晚年暴戾易怒,刚愎凶残。
因为拓跋焘的眼伤,北魏的庆功大宴推迟了近一个月才举行。
这天一大早,拓跋焘就带着所有的文臣武将来到郊外祭天。
祭天是鲜卑族最盛大的传统仪式。
为此,崔浩提前让人在西郊盖好了一个高三尺三,东西各九丈九的大方坛。上面竖起了7个高高的木主牌位,祭坛四角也立了四种不同颜色的木柱。
站在最前面的拓跋焘没有穿盔甲,头戴着着黑色狐皮帽子,身穿一件火红色晚霞般灿烂的狐皮大氅,脚蹬一双崭新的牛皮战靴。骑着一匹汗血宝马,说起来,这匹宝马还是木兰九霄坠落时,在柔然营中抢到那匹马。后来,游子看到拓跋焘非常喜欢,恨不得每天来看看,就把它送给了这个平素没什么别的爱好的少年天子。
众将和百官簇拥着拓跋焘来到了坛前。坛前摆放着被士兵捆得结结实实的白犊、黄驹、白羊三牲。这也是鲜卑族祭祀的最高牺牲了,只有君王才有资格配用它。
拓跋焘派7个皇族子弟上前分别给坛上的木主敬了酒,退下来。
这时一个负责祭祀的女巫从坛后转出来,一步步跳跃着登上祭坛。只见她身穿白色的巫袍,全身挂满了各色的绸条和皮片,手摇着鼙鼓,边走边跳跃扭动,赤着雪白的双脚,圆润的脚腕上戴着两个黄金的脚铃。用柔美的嗓音,轻轻诵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老歌谣。
祭坛上,女巫手鼓的节奏变得更加强烈,每一下敲击都好像敲击在人们心上。
包括游子在内的将军、大臣们,一个个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随着她敲击的节奏,“咚!咚!咚!”激烈地跳动着。每个人好像全身的血液都亢奋起来,头顶的神窍也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灵魂在跃跃欲试,要奔腾出来尽情狂欢一把。
这种古老的节奏,催动着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鼓声,跟着她扭动的身躯开始点头、扭动,甚至摇摆。
在舞蹈的最激昂高亢处,女巫“唰”地甩掉了身上的皮袍。火辣辣的身躯在阳光下晶莹毕露,犹如献祭的花朵。雪白的肌肤凹凸分明,饱胀光洁。
柔腻的脖颈上挂着几串各色项链,遮盖着胸前部位,下身仅围着一件窄窄的虎皮短裙。飞速旋转跳跃的身姿,牵引着所有男人的眼睛直勾勾地上下跃动。
古老鲜卑最原始的野性在舞蹈中爆发,女性最神秘的力量在她身上显露无遗。
在所有人如痴如醉之际,轰然一声,鼓声戛然止歇。女巫仰天跪下,口中喃喃有声,开始诵祷奇妙的咒语。许久,才站起身来,回眸绵绵地看了一眼呆住了的众人,轻轻从步下祭坛。
拓跋焘身边的武将们都看呆了,大张着嘴巴,哈喇子滴答在袍襟上。拓跋焘虽然没有着迷,但也被女巫舞姿吸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崔浩暗中看到少年天子的神情,轻轻叫过身边一个中军,低声耳语了几句。
此时,游子也沉浸在乐舞中,他的手指在一下下跳动。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的心也在一下一下地躁动,这个乐舞的节奏太嗨了。
这时,拓跋焘大踏步走上祭坛,面向神主躬身拜祀,低声祷告:“感谢长生天佑护,让魏国能战胜强敌;感谢苍天佑护,赐给魏国战无不胜的英勇武士;恳求苍天佑护,让魏国扫平柔然,消灭宋国、燕国。”
百官在下面纷纷跟着随祀。
“祀”结束后,拓跋焘又一个人走向前,正式进行“祭”。只见他短刀挥动,把捆着的三个牲的颈血割出来。拿过一个金碗,把血各接了一些,高高举过头顶,以最隆重的三牲血祭天祈福。
祭天完毕,回到城中,庆功的狂欢正式开启。
全云中城都沸腾了,到处杀牛宰羊。能在这样实力相差十倍的的情况下大胜,谁不狂喜?前段日子,皇帝带伤,谁也没敢肆意开怀。今天,终于到了痛饮得胜酒的时候了。
大演武厅里,一排长长的座位,每人面前都是堆成山的烤羊、烤牛还有奶茶和烈酒。
最引人注目的,是拓跋焘的座位旁边,坐着一位身着白色狐裘的女人,正是刚才那位乐舞女巫。很多将士眼巴巴看着这女子,但摄于拓跋焘的威势,不敢多看。那女子似乎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静静坐着,小口啜饮着。
拓跋焘志得意满,高举酒碗,和众将依次干杯。众将欢呼雀跃,跟着拓跋焘不停畅饮。这些武夫们这时候完全放下了拘束,一个个狂呼大叫,大喝大嚼,大笑大闹。只有崔浩,端着杯子侍立在拓跋焘身边,只是象征性举杯,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酒到半酣,拓跋焘又斟满了一大碗酒。走到游子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花将军,这次你是头功。是你,飞出城外,探视敌军虚实。是你,一箭射死‘疯虎’于陟斤,冲垮柔然中军。是你,挥刀救驾,斩断利箭。没有你花将军,寡人都不知道能不能今晚在这里喝酒庆功了。来,寡人和你干一碗。”
“都是皇上破釜沉舟的决战方略,大檀可汗万万没想到魏军有这样勇气,我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有这样决胜。首功当之无愧是您啊。”游子站起身,将杯中的酒饮了一半。
“寡人要论功行赏。重重赏你。”拓跋焘转过身,问崔浩:“你看,我该怎么赏花将军?”
“陛下,依我们魏国的规矩,这次的战利品是您留一半,其他四个军平分那剩下的另一半。”听到论功行赏,现场安静下来,各位将军都竖起耳朵,凑过来。崔浩接着说:“这次,陛下可以在规矩之外,给花将军多赏一些。”
“好!寡人的那份,再拿出一半,赐给花将军。”拓跋焘豪气地说。
“啊?”“太丰厚了”“恭喜花将军”……
大厅里一片嘈杂。这样的重赏绝无仅有啊,大家谁不羡慕。
不过,大家也对这位花将军,心服口服。是啊,一飞冲天去探视敌军,冲垮柔然中军先不说,这救驾大功谁能相比呢?
“末将不敢……”游子刚想再说,看到崔浩向他一直递眼色,心想,今天难得拓跋焘病后庆功,不应该当众冲撞,忙笑着躬身施礼:“谢陛下隆恩。我们骁骑营全体将士谢过皇上恩典了。”
“陛下,这有功要赏,有罪的呢?”崔浩阴侧侧地接着说了一句。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大厅里一下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大家眼光不由得转向步六狐,又转向拓跋焘。
拓跋焘盯着步六狐,一只眼里射出的满是不满和愤怒。
“陛下,臣是退得慢了,可我们也是想杀敌啊,也是想为陛下取胜啊。再说了,后来我们穷追柔然,斩头1万多,也算将功折罪了啊”,步六狐焦黄的脸更黄了,语调也有些颤抖。
穆将军和其他几个将军也都向前走了两步,对拓跋焘叉手施礼,七嘴八舌地说道:“陛下,右卫军追随您多年,每战从未退过半步,战功赫赫,忠心耿耿啊”,“陛下,今天是庆功的大喜日子,何必提这些不高兴的事呢”,“陛下,大檀可汗还没有被抓住,我们还要进兵,让步六狐将军戴罪立功吧”……
拓跋焘有些犹豫,回头看着崔浩,一时心中难以决策。毕竟他只是一个16岁的少年天子,这样屠戮身边朝夕相处的大将和战场杀敌是完全不同的。
崔浩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几位将军,“云中决战,关系陛下生死,关系大魏国的存亡,如果我们败了,君臣早都是柔然阶下囚了,洛阳这时也城破人亡了。我想问一句:你们哪一个能戴罪立功,哪一个有这举杯庆贺的高兴事呢?”
听到这里,几个说情的将军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步六狐心里更加着急,搓着手,又无可奈何。
“陛下说过,柔然为什么败,就是因为他们一盘散沙,纪律不严明”,崔浩看拓跋焘点头,接着说:“魏国的士兵,一个个在柔然铁骑面前占不到上风,但为什么打不垮呢?就是因为咱们人弱军不弱。有了铁的纪律,战士就是战死了也要在原地倒下,成为敌军的绊脚石。宁可战死当场,也不退后半步求生。”崔浩脸色一凛:“这一战,步六狐身为右卫军统领,贪功冒进不听指挥,自乱阵脚。要不是陛下指挥有方,花将军英勇善战,我们早就一败涂地了。步六狐犯下这样的罪,必须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