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双意外离世，撇下了3位花甲老人和孤儿寡母，尤其身患重度糖尿病的谢丰收和赵琳肚子里的孩子，让谁提起来都忍不住悲伤流泪。善福屯村委会紧急开会讨论，在谢双死后第二天送来了1万元慰问金，算是人道主义关怀，此话不表。
谢双入土为安，相当于给全家人的悲痛画了个逗号，虽然依旧痛彻心扉，但母亲赵桂花已能适度止住嚎哭，改为默默流泪，也渐渐能下炕了。上有80岁的老公公，中间是几乎病入膏肓的丈夫，下有待产的媳妇和年幼的孙女，50多岁的赵桂花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儿子走了，她再悲痛也要勉力撑住，撑着这个已支离破碎的家。
李艳兰也暗暗松了口气，一个女婿半个儿，独生女儿青年丧夫，她也抓心挠肝的难受。但她作为谢双的岳母和谢家多年的好友，必须帮助谢家挺过难关。现在谢双入土，一件大事了结，她必须尽快了结另一件大事。
这件李艳兰眼下最关心的大事，就是亲闺女赵琳肚子里怀的孩子，还有38天就到预产期的谢家男孙。
赵琳送完谢双，回来后就病倒了，浑身虚脱得象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李艳兰把闺女和外孙女接回自己家照顾。
晚上，赵琳半躺在炕上勉强喝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便再也没有胃口，又躺下了。她的胃里反酸厉害，只能平躺着挺起高高的肚皮才舒服些。李艳兰把燕子支到自己房间，就上炕在赵琳身边坐了下来，把赵琳肿胀的双腿架到自己腿上，伸出两只手给闺女按摩。
“琳琳啊，现在不能再难过了，得赶紧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
赵琳昏昏沉沉地没反应。
“我说琳琳啊，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得赶紧考虑了。”
“考虑？考虑什么？”赵琳还没有领会母亲的意思。
“谢双不在了，这个孩子就不能要了。”
“不能要？为什么不能要？”
“你忍心看着他一出生就没有爸爸？燕子失去了爸爸就够可怜了，你忍心让这个小的比燕子更可怜？”
“没有爸爸，可他妈妈还在啊，我会更加疼他，不会委屈着他。”一提起谢双，赵琳就泪往上涌，难以自持。
“傻孩子，你一个弱女子，拿什么养孩子？妈是为你考虑啊！谢双刚走，按说妈不该这么早给你添堵，什么事也得过个一年半载的等你心情平静下来再提。可是现在这孩子马上就要生了，时间等不及啊！燕子，妈的好闺女，谢双走了，咱就是对他再好他也回不来了。可是你才30岁，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这社会，谁还兴守寡一辈子？那滋味不是人受的！你拉着两个孩子，抚养他们多艰难自不必说，将来你再找人，这就是个负担啊！这年头，有几个人愿意给别人养孩子，还养两个？”
“妈，谢双尸骨未寒，你说这些太没有人情味儿了！我公公婆婆，爷爷都盼着这个孩子，谢双没了，他们就这一个指望了……”赵琳哭出了声。
李艳兰用手抹去赵琳的眼泪，自己的泪水却滴在赵琳的脸上。“闺女啊！妈也不想这么无情无义啊！妈何尝不能体谅老谢一家的心思？可是他们再盼孙子，也不能搭上你一辈子的幸福啊！谢双没了，这个世界上，真心疼你的只有你亲爹亲妈了！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辈子受苦。听妈话，赶紧把这孩子做了，以后咱保准不能不管你公公婆婆的养老。”李艳兰哽咽地说不下去。
“妈，我舍不得，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8个多月了，我天天对他说话，我一叫他他就用脚踢我，我能感受到他在我肚子里的每一个心跳，知道他快乐不快乐。妈，我不能亲手杀了他，我舍不得……”
“唉！孩子，这都是命啊，哪里只是舍得舍不得的事。”李艳兰抱着赵琳，母女两人痛哭失声。
赵琳从小生活在李艳兰的强势庇护下，因了母亲的缘故，她在善福屯享受着超出一般小孩的优越感，一直被长辈宠爱，被平辈和小辈尊重、顺从。小时候谢双跟从他，结婚后谢家三个老人也都宠着她。她这么年轻还没经过风雨，就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有点风吹雨淋就习惯性地躲到母亲这棵大树底下，大事小情都靠母亲拿主意。谢双突然离世，她的大脑在极度震惊，极度恐惧，极度悲痛下几乎懵了，这几天除了哭，就是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还没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母亲这一番话，像一记重锤敲击在她昏昏沉沉的大脑上，让她不由得一阵惊颤，对未来突然心生出无限恐惧来。
知女莫如母。李艳兰知道，闺女不吭声，剩下的事情她就可以安排了，尽管闺女百般不情愿。事不宜迟，李艳兰第二天一早就来到了谢家，也是过来搭把手照料一下谢家人的生活。
谢家的院门虚掩着，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听到李艳兰进门的声音，趴在院子中间的大黄狗没精打采地睁眼看了一下，又耷拉下了眼皮。猪圈里的几头猪从脏乎乎的栖身之地哼哼叫着爬起来，看到李艳兰没理它们又哼哼着退了回去。畜类饿得有气无力，仿佛更加感染了主人的悲伤情绪。
屋里灶台前，赵桂花正要生火做饭，点着火又发现忘记往锅里添水。看到李艳兰进来，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
“嫂子，你歇着我来做。”李艳兰接过赵桂花手里的水瓢，赵桂花看着李艳兰，泪痕未干的眼角又渗出水珠。
“琳琳和燕子，都挺好的？”赵桂花的嗓音已经沙哑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唉！昨晚琳琳又哭了一夜。燕子我刚刚送到学校去了，不能老是耽误功课啊。”
两人陷入短暂的寂静，赵桂花只有无声的流泪。
李艳兰手脚麻利地帮忙做了玉米面糊糊，熥了饭橱里的凉馒头，又从屋檐下的咸菜缸里捞出一块腌萝卜切了一碗咸菜丝，把炕桌摆好招呼谢家人吃饭。
谢家人勉强在炕桌旁坐下来，还是老谢坐在炕中间，谢丰收和赵桂花一人把着一个炕边。在李艳兰的反复劝说下每个人喝了几口糊糊，赵桂花端起碗来，嘴唇刚一碰上碗边，眼泪就吧嗒吧嗒滴到碗里。
“对不住琳琳，叫她受苦了……”
朦胧着眼睛的谢丰收伸出手掌抹泪，老谢放下碗，深深叹口气，眼圈红了。
站在炕下的李艳兰突然双膝跪倒，对着坐在炕上的谢家三人说：“大叔，丰收哥，桂花嫂子，我对不住你们啊！要不是当年我管计划生育，你们说不定也能再生个一男半女，也不至于老了孤单……”
赵桂花和谢丰收一下子没回过神来，愣在那里。老谢说：“这都是命啊！怎么能怨你呢！快起来！快把艳兰拉起来。”
赵桂花下炕来拉李艳兰。李艳兰却双手抓住赵桂花的手说：“嫂子，我对不住你们，双儿是我的女婿，也是我的儿子，儿子没了，我这当妈的心里难受……”李艳兰哭起来，“琳琳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这孩子以后可咋办？琳琳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双儿不在了，还有俺们。俺们就是吃糠咽菜拉棍子要饭，也得把两个孩子养大，把琳琳照顾好。”谢丰收说，他眼睛看不清楚，也还没明白李艳兰的意思。
“哥，妹子明白你的心意，咱一家都是好人。可是咱怎么养啊？大叔眼看就80了，你的身子又病成这样，我嫂子再能干也是快60的人了。大叔，哥，嫂子，咱不能让孩子来世上遭这个罪，这个孩子不能要！”
“艳兰你说啥？双儿刚走你就算计这个孩子？这是双儿留下的根啊！是双儿留给俺们一家人的念想。”谢丰收一下子急了。
赵桂花扑通一声跪在李艳兰面前：“艳兰，这孩子马上就足月了，俺们一家盼着这个孙子，双儿也盼着有个儿子，双儿虽然走了，老天爷总算有眼，给俺们留下了一条根。谢家不能绝后啊！”
李艳兰一把抱住赵桂花：“嫂子，咱们命苦啊！嫂子，从小到大咱两家这也是五六十年的交情了，我对大叔，对丰收哥和你就跟我自己的亲爹亲哥嫂一样，从来都是巴心巴肝的没有一点假。你还不了解我？哪里就是那不仁不义的人？可眼下这节骨眼，咱不能不替琳琳想想，她还年轻，这个孩子生下了，就是她一辈子的责任负担。眼看着咱们一辈的越来越老，帮不上大忙。将来这孤儿寡母的，一辈子遭人欺负，一辈子遭罪啊！”
谢家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中，谢丰收呜的一声先哭出来：“艳兰，你这是往俺们心口捅刀子啊！”
正在这时，赵琳拉着燕子匆匆走进来，她早晨起来只看到饭做熟了焖在锅里，却不见母亲就明白了大半。这回一看李艳兰和赵桂花跪在地上，她不禁泪水涌出，赶紧过来拉：“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燕子，快拉奶奶和姥姥起来。”
赵桂花眼睛直直地盯着赵琳的肚子，口里却只是说：“琳琳，谢家对不住你，叫你受苦了。”李艳兰自己先站起来，再拉赵桂花起来，“琳琳，你不在家歇着跑出来干什么。我跟你公公婆婆在说，这孩子不能要。”
“妈，现在正是难受时候，你能不能过几天再说这事！”
“孩子，妈也不想这样啊，可眼看这孩子就要出生了，咱一天都不敢拖啊。”
赵桂花拉着赵琳的手，“孩子，谢家不能委屈你，孩子在你身上，谁也做不了你的主。你舍得这孩子吗？”说着眼巴巴地盯着赵琳。
“唉！要说舍得任谁也不舍得。可这真不是舍得舍不得的事。这是没办法啊！嫂子，求求你体谅体谅我当妈的心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闺女一辈子受苦啊！”
赵琳也哭的不行。一边是可怜的公公婆婆，一边是疼自己的亲妈，肚子里的孩子还在踢蹬。犹豫半天说：“妈，我是舍不得，可是我也不敢想以后能给这孩子什么样的生活……”
“唉！”一直没发话的老谢重重叹口气说，“琳琳在俺们家，我一直把她当亲孙女，这些年没敢委屈着她。可是，媳妇，咱再疼她，那也赶不上她亲爹妈。现在双儿不在了，咱们就是再要个孙子，也不能代替双儿，又何必让琳琳跟着受苦受累？想开点吧！这都是命，人不服命不行啊！这事，咱们就别拦挡着了，让琳琳自己拿主意吧！”说完，背过身去抹眼泪。
“大叔，我谢谢您！甭管有没有这孩子，琳琳永远都是谢家的媳妇，将来我和她一起给您养老送终……”
李艳兰拉着琳琳走出谢家，身后赵桂花在哭泣，谢丰收在喃喃着：“这个家，要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