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双意外车祸离世，让谢家平稳行驶的幸福之舟一下子倾覆了，甚至没有给船上的人留出逃命的时间来。谢家人哭断了喉咙哭哑了嗓子，却再也唤不醒那个生龙活虎爱家顾家的好双儿。三位老人失去了唯一的宝贝孙子、儿子，年轻的赵琳失去了丈夫，年幼的燕子和即将出世的小弟弟失去了爸爸，谢家的天，瞬间崩塌了。
一家大人不知道是怎么从医院回到家的，也不知道哭晕过多少次清醒过多少时，尤其赵桂花，一夜之间白了头，哭得直了眼，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呜咽不止，一有人走近前安慰，她就睁开眼直直地盯住对方，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双儿啊！老天爷，你还我的儿子！”直让人毛骨悚然。善福屯的村民对此事无不震撼和同情，连日来登门看望的人踏破门槛，却只能加重老谢一家人的痛苦和引起赵桂花一阵一阵地凄厉呼喊，来者无不潸然泪下。
几天来，亲家母李艳兰和赵琳的爸爸赵福盛、老钟一家刻不敢离地看护着老谢一家人。几位老人默契地分工，老k钟和王秀芝、李艳兰在家中陪护，赵福盛和钟富强进进出出地操办打点。
白发人送黑发人有诸多忌讳，年轻人死后不能进家门，送葬火化流程一切从简，家中长辈不能出门送行，埋葬也不能入祖坟。就连传统的烧七，长辈也是不能到场的。爷爷谢全友，父亲谢丰收和母亲赵桂花纵然在家里哭得肝肠寸断，医院那一面也成了他们和谢双之间的最后一面。
老谢斜倚着被摞子靠在炕里头，房间里烟雾弥漫。老钟坐在炕沿，含在嘴边点着一根烟，再吸上一口，递给老谢：“兄弟，再抽根吧。烟是好东西，喝酒解愁抽烟解忧啊！”
“老哥啊，咱们活了80岁了，见过风风雨雨生生死死也不少，我总信一个理儿，老天爷都是惩罚坏人保护好人的。可你说我一辈子行善，为啥就没有好报？年轻时一个孩子死了一个孩子送人，丰收妈走得早，只剩下丰收孤零零一根独苗，到他这辈又是一根独苗。你说，老天爷为啥要把我的独孙收走，连根独苗都不给我留下，我想不通啊！”老谢抹一把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
“唉！兄弟，这人的寿现都是老天爷定好的，孩子和父母家人之间，那就是个缘分，缘分有多长，不能不服从老天爷安排啊！现在双儿和你们的尘缘已了，回到老天爷那儿，那必是老天爷有更重要的事安排给他。人都讲个前世轮回，早往生早投胎转世啊。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接受不了的事情。可对双儿未必是坏事，你可千万要想开啊。”
“老哥，我真想自己替双儿去死啊！我活这大把年纪也活够了，可双儿还小，还有一家老小啊！将来我迟早要走在前头的，留下丰收两口子可怎么办啊？”
“老哥，你放心，咱两家就是一家，我的儿子孙子就是你的儿子孙子，你和丰收两口子的养老，有俺们。你放心，将来保管叫富强和丰收一起给你体体面面地养老送终！咱们百年之后，胜利就是丰收的儿子，一定不叫你挂心！”
赵桂花躺在炕上，眼睛直直地瞪着房顶。不时有眼泪滚落到枕头上。谢丰收在炕的另一头闭着眼睛躺着，这回不知是醒是睡。王秀芝站在炕下，端着一碗粥轻声劝说。
“嫂子，艳兰做了小米粥，我喂你，你张开嘴，多少喝一点。”
赵桂花眼皮动都没动，只微微地摇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嫂子，俺知道你心里难受，俺也舍不得双儿。可咱得替双儿想想，他在那边可不盼着自己爹妈跟着自己受罪啊。嫂子，你这样不吃不喝的，糟践自己身子不说，也让双儿不能安心地上路啊！你和俺哥可得往开了想，你们振作起来，好好吃点饭，让双儿安心上路吧！”
“也不知道双儿在那边，吃的饱不饱，穿的暖不暖……我苦命的孩子啊！”赵桂花悲从中来，又是一阵痛哭。
谢双的遗体在当天晚上就被殡仪馆拉走了。三天后火化。因了禁忌，只有老谢家族里谢双平辈的堂兄弟们和赵琳带着燕子一起送他入土。
火化这天的一大早，谢家的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李艳兰这几天一直没离开谢家，一个女婿半个儿，谢双死了她心里不比谢家好受多少。但她必须要出来撑住台面，要照顾亲闺女赵琳和亲外甥燕子，还要托着谢家不散架子。一大早李艳兰给全家煮了一锅粥，只有赵琳和燕子哄着喝了一小碗，老谢，谢丰收和赵桂花三人都只顾哭，端到嘴边的碗看都没看一眼。
赵琳和燕子披麻戴孝完毕，哭哭啼啼地跟着堂兄弟正要出门，忽然一声哀嚎：“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你不能把你妈撇下自己走啊！双儿，你等等妈，妈跟你一起去！妈不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啊！”已经三天没吃没喝的赵桂花突然冲下炕来，披头散发地冲向大门口，灰白的头发在空中凌乱地飞舞。李艳兰赶紧上前去拉：“嫂子，咱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啊，去了，就是增加双儿的罪孽，叫他在那边吃苦头啊！”
李艳兰死死抱着赵桂花，赵桂花呼天喊地地双手扯着门框，双脚蹬在地上憋足了劲要挣出门去，一边把头咚咚地撞向门框。谢丰收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踢啦着鞋，两手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这几天他的眼睛一直泡在泪水里，糖尿病的身子经过这丧子打击，眼睛近乎失明了。
赵琳在一旁哀哀哭泣，燕子一声声喊着“爸爸，我要爸爸——”，赵桂花在嘶喊，谢丰收在低嚎，直哭的围观者无不心有戚戚，唏嘘不已，一时间竟不忍心开口安慰劝说。
忽然，屋里传出一阵悲怆凄凉的声音，一直躺在炕上的老谢，谢全有双手拍打着炕沿，用哭的沙哑的声音半喊半唱：
双儿啊！你这个不孝子！
爹娘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撒手西归把爹娘来撇下。
双儿啊！你这个不孝子！
爷爷从小把你当成心头肉，
实指望你能给俺养老送终添造化，
哪成想你一刀把俺心尖生生来剜下。
从今后，爷爷盼孙望何方，爹娘想儿哭向哪？
老天爷啊！你瞎了眼！
世上恶鬼邪魔你不管，
俺一心敬你你却平地响雷把俺炸。
你叫俺家破人亡逼俺白发送黑发！
双儿啊！俺的好孙子！
黄泉路上太冷清，你在奈何桥上等一等，
三途河边堆石头，堆满10米好托生。
每天托梦给爷爷，叫爷爷知道你在那边冷不冷。
来时记得回家路，爷爷天天在家把你等！
老谢一边哭唱着一边爬下炕来，蹒跚着来到院子，说了一句：“媳妇啊，你放手，叫双儿好好走，好好托生吧！”说完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仰天大叫：“双儿，爷爷和你爹妈在这送你了！你好好走！”又对着前来帮忙送葬的谢家孙辈说：“我把孙子托付给你们了，劳烦你们好生待他，不要弄疼他，好好替俺们送送他……”说完，深深地拜倒在地。谢丰收和赵桂花也哭着跪下来对着晚辈磕头。李艳兰和王秀芝见状也跟着下跪。一时间，哭声震天，赵琳和一众堂兄弟哭着走出家门。
赵琳还有不到40天即将临盆，谢双突然撇下她和两个孩子，她心里自然悲苦。这几天李艳兰紧随其后，不敢合眼地盯着她，宽解她，生怕她带着孩子的身子有点闪失。送葬前母女俩躺在炕上一夜没合眼，一场抱头痛哭过后，李艳兰搂着赵琳反反复复开导：“闺女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是再哭再难受，谢双也回不来了。你们夫妻一场，你为他生了一个闺女又怀了一个儿子，谢双走时一定是只有满足没有遗憾。人活着就是来遭罪的，活再长最后不都是一样结局？谢双不过是比咱们少活一些年岁而已，他也少遭罪啊！他在世上没遭完的罪没受完的苦咱们替他去遭去受，他在那边尽情享福就行了。所以这对谢双也不是坏事啊！你不能光哭谢双，你也得为你爸你妈和燕子，还有你公公婆婆想想啊！我和你爸就生了你一个，从小娇着惯着地把你养大，到老了还得指望你给俺们养老送终呢。好闺女，天塌不下来，多大的难事妈都和你一起扛着，难受时就多想想你妈你爸，想想燕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咱可不敢糟践自己啊！咱们好好去送送谢双，让他体体面面地走，也算尽了你们俩的夫妻情分。只是有一点妈要嘱咐你，死人经不起活人惊扰，特别是年轻的死人跟前更是不敢大声哭闹，怕他的灵魂不能安心地走。所以闺女你千万要控制自己啊！叫双儿安安心心，平平静静地走，就是咱们对他最好的心疼啊！”其实李艳兰心心念念着赵琳的身体。暗地里李艳兰又对着其他堂兄弟和燕子反复叮嘱，请他们务必要看护好赵琳不要叫她过度悲伤。
因了母亲的看护宽解，还要面对三个比自己更痛苦百倍的老人，这几天赵琳一直拼命压制着自己，不敢大声放纵地哭。离开家门上了车，她的眼泪就开始扑簌簌地流个不停。进了殡仪馆，先找到工人，在一会要用的平推车上铺上王秀芝和李艳兰新做的金黄缎子的褥子，赵琳颤抖着双手仔仔细细地捋平皱褶。工人把冷冻的谢双平放在金黄褥子上推入告别厅，她疾扑上前，双手哆哆嗦嗦地掀开白色单子怔怔看着谢双。谢双的头骨和脸肿胀变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脸部虽然经过擦拭，但鼻孔下方仍有血迹。在这张冰冻的毫无气息的脸上，她看到了小时候憨憨地跟着自己玩耍，追在屁股后面喊自己“姐姐”的谢双，新婚之夜抱着自己说“媳妇，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的谢双，上班后每个周末回到家里都要关上房门亲亲自己的谢双，睡觉前贴着自己肚皮对着儿子说话的谢双，那个抱着燕子转圈欢笑的谢双，那个对着自己说“老婆，等咱儿子出生了，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的谢双，无数个谢双的面容、身影、声音交替着浮现在眼前耳边，每一个都是那么生动鲜活。
赵琳的眼泪哗哗地流淌，却哭不出声。几个堂兄弟们搂着吓得不敢哭出声的燕子，在一旁静静地守候。赵琳双手捧着谢双的脸，喃喃地说：
“谢双，我和闺女来送你，还有我们的儿子。我夜里梦见你了，你就那样站在床边看着我们。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你……我多么想念小时候，我们天天一起耍，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姐姐。可是这一次，姐姐却保护不了你，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谢双，你一定很疼吧？姐姐给你揉一揉就不疼了。”赵琳呜咽着轻轻摩挲着谢双那肿胀变形的脸，“谢双，你记得我们结婚时，你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吗？那时我是多么开心！你记得燕子刚出生时，你抱着她说好闺女，爸爸最爱你吗？一晃，咱们燕子都这么大了。你记得你对咱儿子说好儿子爸爸好想看看你的小模样吗？他还有38天就出生了，可你却走了……以后，他去哪找爸爸？谁来抱他亲他保护他？你狠心撇下我们，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害怕啊！谢双，我想你，我还没跟你做够夫妻呢！我知道你舍不得扔下我们，以后你天天到我梦里来吧，看看我们，抱抱我们，陪我们说说话……”
赵琳已哭得不能自已，她把从家带来的一身八成新的西装盖在谢双身上，又在脚下放上一双新皮鞋：“谢双，我把你最喜欢的西装给你带来了，你穿着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说完把一块用玉米面和着头发茬蒸的饼子放到谢双右手。这种饼当地叫打狗饼，是阴间路上对付拦路恶狗用的。然后又把一床簇新的大红缎子被盖在谢双身上，被子也是李艳兰和王秀芝临时赶做的，“谢双，天冷了，你睡觉时记得盖好被子，不要再蹬被。没人再给你盖被子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赵琳把头深深埋在谢双胸前，努力压制着自己，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工作人员过来催促，边上的堂兄弟们也出言相劝：“嫂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送我哥走了。”赵琳抬起身，叫过燕子：“燕子，给你爸磕个头吧，他最疼你……”燕子过来磕了三个响头，赵琳对堂兄弟们说：“你们送他走吧！”
赵琳搂着燕子缓缓走出告别厅，门在身后关上，赵琳扶着墙慢慢坐下，放声大哭。室内，铺黄盖红的谢双被推入火化炉，年轻的身体很快被熊熊烈火吞噬。
少亡之人不入祖坟。谢双的骨灰被安葬在村南头老谢家自留地的地头，一个一米见方的土坑，一个简陋的黄土堆，是谢双年轻身躯最后安眠的地方。坟前没有墓碑，只有坟头用砖块压着的一沓粗糙黄纸，告诉人们这个年轻的生命刚刚逝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