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家的日子不尴不尬地往下进行，他们更加对村里封锁了自己的内心，外人看他们是孤独寂寞甚至是落魄的，只有老钟听得到自己内心的笑声。每当想起远方的小孙子，虽然迄今不知道模样，但他感觉自己浑身轻快有劲。推倒墙算个鸟？再垒起来就是了。我就要好好活着，再过20年，你们谁都比不上我。老钟心里常常这样发誓般地自言自语。
李艳兰因为在处理老钟家拆房一事上坚持了正确路线，为乡里对超生事件严惩不贷开了个好头，再一次受到了乡计生工作站的表扬，尽管这表扬只是口头上的，却对稳住她摇摇欲坠的妇女主任位置帮了大忙。她还是那个让村里育龄妇女人人畏惧的威严的李主任。
富强和秀芝带着两个孩子，在东北的大山林里过得还算平静。几年下来，并无外人过于打扰他们。富强勤劳地进山采摘蘑菇木耳松仁橡果，拿到山下去卖，不光他们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去，还能多少积攒下一些。
转眼过了4年，望弟满6岁该上小学了。开学第一天，放学时富强妈去接，却见望弟的脸被抓的好几道血印子，望弟扑到奶奶怀里哇哇大哭，叫着“他们都说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富强妈哄孩子的功夫，就有几个调皮孩子在边上又蹦又跳地唱起来：
望弟望弟像条狗，进进出出绕着走。
你爸你妈趴孩子，躲得远远不露头。
拆了房子又牵牛，日子穷得没个头。
趴了孩子不要你，叫你整天哭鼻子！
富强妈气得眼里恨不能冒出火来，欲出言呵斥，那几个熊孩子嘻嘻哈哈地四散奔逃，他们的家长忙不迭地追着孩子跑，没人给富强妈道个不是。李艳兰来接上二年级的闺女琳琳，也是紧拉慢赶地绕着走，唯恐跟富强妈打照面。
再过了些日子，熊孩子们对望弟的打骂兴趣渐渐转移，望弟也逐渐适应了上学。一日几个孩子放学后一起在街上玩，大一点的孩子用粉笔在地上画了格子，几个孩子就玩起了跳房子。孩子们都住在同一条街的近旁，大人们就先各自回家忙活家务。等到做好晚饭，富强妈出去叫望弟，望弟和李艳兰的闺女琳琳玩的正欢。富强妈就在一旁站住了。她很喜欢看到两个孩子要好，就像富强和艳兰小时候要好一样。借着孩子，她也想跟艳兰缓和一下关系，毕竟多年好过来的，她被拆了院墙都能放下心结，李艳兰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这样想着就眼见着李艳兰远远地往这边走。琳琳一见，刷地停下脚步，紧张地说：“我妈来了，我得赶紧回家了。”然后趴在望弟耳朵上悄声说：“望弟，我妈不让我跟你玩。不过我以后还偷偷跟你玩！”说完头也不回地奔向妈妈去了。把富强妈气的啊！
这个时间，秀芝的姑姑从东北回到老家来了。80年代前人们的日子穷，手里没有几个钱，加上往来一趟火车汽车轮船的十分不便，因此很多去往东北的人都是一去不回乡，可能到死都回不了老家一趟，回不起啊！秀芝的姑姑也是自打年轻时离家后，第一次回老家。此行她还担负着替富强回家看望父母传递信息的任务。富强特地带着一家四口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照，还给最小的胜利单独拍了一张露小jiji的坐相。
老钟家的院墙早已修好，水泥抹的砖缝又用白灰勾了一遍，红砖白缝，像是一张血盆大口里呲着白花花的牙齿，看着总让人心里不得劲。见到秀芝姑姑，老钟老两口顾不得拉家常，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照片，带上老花眼镜仔仔细细地端详个不停。
“这孩子长得真俊，浓眉大眼，真有虎气，像咱老钟家的苗！”
“看这小胳膊小腿，长得多瓷实！这结实劲儿，有个男人样！”
“我真爱看这小雀雀，就像个小蛹子。俗话说，十个diaodiao九个歪，一个不歪是秀才！看咱孙子长得多正当，长大一定是个大人物！”富强妈把眼睛贴向照片，如果不是当着客人面，她一定得把那肉嘟嘟圆滚滚的小jiji亲上两口。
“唉，一转眼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富强出去都快5年了……”
老钟和老伴笑弯的眼睛里浮上一片泪花。
秀芝姑姑回到东北，把老家的情况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向富强和秀芝做了详细描述。讲到爷爷奶奶看到孙子照片时那欣喜若狂的样儿，富强和秀芝禁不住喜乐开怀。讲到老两口被强行牵牛换地拆墙，富强和秀芝气得跺脚骂娘，更恨不能去亲手搧那些坏人两耳光才解气。讲到望弟在学校受的歧视和欺负，富强和秀芝禁不住红了眼眶，秀芝还吧嗒吧嗒掉下泪来：“我对不住望弟，生了她却没疼她几天……”
几年来，远在家乡的年老父母和幼女一直是富强和秀芝心头的一块疤，不敢触碰，因为怕疼。可是这疤却永远不会愈合，就在那儿隐隐地持续不断地泛起一阵阵疼痛的涟漪，只能不去想它获得麻木的安慰。白天富强和秀芝忙碌地劳动不让自己停下来，夜晚两人躺在炕上经常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为什么叹息却谁也不说。遥远的家乡，那揪心扯肉的亲人就像那块疤下面顽强生长的肉芽，让你又疼又痒却不敢抓挠。姑姑带回来的信息，把这块疤上的硬痂活生生给扯了下来，露出里面的血肉模糊，成为让富强和秀芝必须直视的疼痛。当年他们义无反顾的背井离乡，只为了奔一个让全家感到更加光明的未来，没想到却把年迈的父母和娇弱的幼女推向了黑暗的深渊。有了儿子固然好，可是为了一个儿子，就得永远家人不能团聚，双亲不能孝养，幼女不能疼爱，两个孩子永远都是黑户吗？这些问题，以前每在富强心里闪现，富强都会下意识的让它们像流星般快速滑过，好像它们本不存在一样。
在经过一个晚上的辗转反侧后，富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回家！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该受什么样的处罚就受什么样的处罚，只要让自己的老父母和三个孩子过堂堂正正的日子！他把这个决定告诉秀芝，秀芝不禁喜极而泣，连口答应。这个跟着富强后面过惯了逆来顺受日子的老实善良女人，是多么想念父母和望弟啊！每天晚上她都想得睡不着觉，有多少次她偷偷的泪湿枕巾却拼命压着不敢让富强听见！每当她怀抱着招弟和胜利，总感觉心里火辣辣的疼，那是对望弟的亏欠啊！她多么希望和三个孩子天天在一起啊！她要回家！她要用她的怀抱，去温暖望弟那缺少父母疼爱的孤单心灵。她要在父母公婆面前尽孝，让他们不再为自己担惊受怕，好好让他们贻养天年，给他们养老送终。她要好好抚育三个孩子，让他们读好书，还要给他们一个个娶媳妇找婆家。只要能全家团团圆圆地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破衣烂衫她都不怕！快点回家吧！
于是，这一年的秋收结束，富强和秀芝把所有的收CD换成钱后，两人带着招弟和胜利，回——家——了！还是火车换轮船再换火车，一路的辗转和去时并无二致，但是路上的风景可真美啊！东北已入寒冬，家乡秋意正浓。一路向南，天地间的颜色越来越丰富，橙的黄的红的绿的，五彩缤纷地随着近处的田远处的山铺展开来，仿佛为他们一家的归来举行一场丰收的盛宴。村庄还是那些村庄，那袅袅地飘在灰色房顶的炊烟，让秀芝嗅到了家里做饭的香味。就连铁路旁那一晃而过的冷冰冰石牌上的村庄名字，都亲切地活泼泼地动起来！两人在心里暗暗地数着，还有几千里，还有几百里，近了！离家越来越近了！
尽管两个孩子都还是黑户，但富强和秀芝再不躲躲闪闪，而是正大光明的甚至有些骄傲的大方示人。车厢里近旁的旅客不时有人低声问他们：“这俩孩子都是你们的？”他们勇敢地迎着询问者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回答：“是的，是我们的，儿子闺女都是我们的。”一路上收获了数不清的羡慕嫉妒的眼光和啧啧赞叹声。车厢里拥挤不堪的人群，南来北往的嘈杂不同的音调，两个孩子因为头一次坐火车而新奇的追逐笑闹，简直都要使富强和秀芝欢欣雀跃了。
逃跑多年的钟富强和王秀芝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儿一女，小小的善福屯顷刻间像炸了锅。以往和老钟家好的或是不好的，都大度地不计前嫌地登门看望，一辈子进门的人都没有这几天多，老钟家的门槛差点被络绎不绝的村民踩断。两个孩子健健康康白白胖胖，没有一丁点毛病。村民们带着羡慕嫉妒还有使劲压在心底的因眼红而泛滥的恨意，每个人都说着祝贺恭维的话。就连曾经那么趾高气扬的老刘老婆子都降低身份，涎着笑脸登门来看看孩子：
“啧啧啧！老钟这闷葫芦，不声不响地净干大事！这平地多出两个大孩子，就是叫他们再牵头牛再扒次房都值！瞧这大孙子白白胖胖的，一点毛病都没有！老钟你们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老刘老婆子已经忘了当年自己在院场里的飞扬跋扈，只管唾沫星子乱飞，恭维的同时不忘再戳一下老钟的伤疤。
老钟老两口可不在乎这些。他们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热情相送，对村民们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猎奇精神一概予以满足，一点不藏着掖着。过去几年，老两口像被人扒光衣服从里到外看了个精光，现在健康又好看的大孙子回来了，他更没什么不敢见人的。就让那些看我光景的人统统都来吧，我要看看你们眼里的红光！
钟富强不同于父亲的耿直固执，他主动登门拜访了村里管事的大小干部，还请李艳兰和他一起到乡里缴了罚款。扣掉大黄牛作价2000元，他又缴了6000元，是全家老小挤出所有能挤的才凑够数。钱交上了，招弟和胜利的户口顺利落下了，虽然全家又重新返贫，但是钟富强和王秀芝心里却无比的踏实。以后再也没人敢歧视我们了。为了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