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生、艺徒、艺士、艺侍,这便是艺师的四大境界,艺侍是艺师阶段的巅峰,距离位居大夫,成为雅士仅有一步之遥。
秦河怎么都没想到,如此迟暮的老者居然是一名艺侍。
艺侍究竟有多少,秦河不清楚,但他知道,整个云溪县除了最重要的艺堂先生是艺侍外,就只有官府的某些大员能达到这个境界,在坊间能看到一名真正的艺侍,秦河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欧阳震似乎知道秦河所想,摆了摆手,请秦河上座,接着淡淡道:“你不必紧张,老夫当年在战场上太过张扬,受了妖族的祸害,伤及本源,术脉逐年丧失,五年前,术脉终于彻底枯竭,连艺生都不是了,便是从战场上退了下来,来了这斗艺阁坐镇,有空便和你这等有趣的小友弈上几局,你不妨陪老夫练练手,就当给我解解闷也好啊。”
一听欧阳震如此说,秦河不由瞬间肃然起敬,看老者的年纪定是大的吓人,可居然五年前才从战场退下,可见是一名一生戎马的老兵啊,若不是有他们这等将士常年浴血边疆,诛杀异族,这梁国百姓何来此等安生日子。
想到这些,秦河立马作揖,恭敬的鞠了一躬,才上台坐下:“老先生既然有兴趣,小子就陪您弈一局。”秦河诚心道。
欧阳震点了点头,让了秦河一手先行的黑子,二人便是开始布局起来。
秦河难得遇到一个棋术有艺侍实力的人物,而且对方还曾浴血战场,令其十分钦佩,故而从一开始,秦河落子时就十分认真,与之前在艺市间的随意,判若两人。
秦河第一手,在棋盘小目落子,小目是棋盘上三线和四线交汇处,布局时作用颇大,即可在三线争夺地盘,也可在四线对外围的地势形成威慑。
一手小目后,秦河开始在将落子集中向四线,少部分朝更高处的五线布局。
如此布局,攻击性极强,有巨大的扩张潜力,但也同样的,对方的棋局也容易打进来,算是大开大合,典型的双刃剑。
欧阳震见秦河如此年纪,布局却这般大胆,全然不顾防守,竟有意和他硬碰硬,眼中讶色一闪一过,思考了一会,欧阳震略作保守的留下一线防守,其他棋路与秦河的黑子全面对攻起来。
“小友好气魄啊。”欧阳震看了眼目光坚定的秦河,不由赞赏道,平常的艺生,听说要和一名艺侍弈局,早就畏手畏脚,处处严防死守了,可秦河却丝毫不怯懦,还强势出击,当凭这勇往无前的架势就值得他肯定了。
“先生也好气魄。”秦河如是的回应,连落数子,全线开花,黑白两子即刻杀的难解难分。
欧阳震神色一凝,他夸秦河,是以一位长辈之心,夸他心性坚韧,面对一位艺侍居然敢如此行棋,一丝退路都不留。而秦河夸他,也是在夸其胆色过人,敢以攻对攻,虽然有些不敬,但欧阳震却没有觉得一丝不妥,仿佛秦河与他是同辈之人。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但看了看秦河那认真诚恳的样子,欧阳震知道对方并不是戏谑之语,心中微动。
“有趣的小子。”欧阳震如是的评价着,接着也不再犹豫,一子落入秦河阵地,数线布局杀棋频出,终于展现出了一名艺侍该有的棋艺实力。
秦河嘴角微翘,“不愧是艺侍级的实力,这欧阳先生杀棋并不如何精妙,但事先毫无预兆,攻势来的迅猛异常,这等本事,只有久经沙场的军人才拿的出来。”
棋局即刻陷入胶着,秦河和欧阳震你来我往,一次简单的弈局,在短短半柱香不到的时间里,竟已是落子过半,双方的棋子都毫无退意,仿佛英勇无畏的勇士,刀刀见肉,战的热血沸腾。
“先生小心了。”秦河畅快一笑,一子落,黑子转瞬聚拢,将欧阳震布出的杀棋,生生撕裂出一道口子来。
“哈哈哈哈,老夫征战多年,还从未见过你这么狂的小子,明知是杀棋,居然还敢闯进来。”欧阳震莫名一笑,秦河虽步入自己所设的局中,但那种无所畏惧,深深引动着他的心。
欧阳震落子回应,数子杀棋发威,黑子即刻险象环生,一条条棋路被切割开来,秦河瞬间被提走四子。
这种对攻的局势,重在一个势上,谁在气势上先弱了一筹,定会瞬间遭到对方狂风暴雨般的打击。
秦河此时失去四子,就仿佛那漏气的皮球,被生生切出一个缺口,白子大举进犯,在欧阳震的手上,一副势如破竹的局面转瞬形成。
欧阳震暗自得意,多少年了,自从离开战场,他就再无此般酣畅淋漓的感觉,这样的对局虽不是机关算尽,妙手在心,但如此热血澎湃的攻杀,令欧阳震心中沉寂多年的血脉,仿佛都沸腾了起来。
“大局已定,小友,黑棋翻身乏术,已无力回天,不如就此收手,你也好留下精力,去应付另外两社。”欧阳震好心劝解道,此刻他已对秦河产生了莫名好感,知道解死局最是伤神,有心想让秦河保留实力。
“不到终局,谁也说不准,不是吗,老先生。”秦河看了欧阳震一眼,眼神中的自信,令欧阳震都觉一阵恍惚。
“好清澈的眼神,信念坚定,唯我不败,这云溪县小辈,何时出了这等人物。”欧阳震心中赞赏道。
“好,老夫就看看,你究竟还有何手段。”欧阳震轻吟着,精神再次提了起来,秦河的棋局一开始就未留后路,正面一溃,能稳住阵脚都已是不易,更遑论反败为胜。
一子攻伐,欧阳震的白棋彻底穿透黑棋,杀到了黑棋阵地中,兵临城下,五步内黑棋已是生死可论。
下到这里,欧阳震心情已是有些特异,黑棋的处境就犹如他当初术脉尽毁时一般,透露着无限的悲凉,一切的反抗都显得那么无力。
一步,黑棋阵门大溃,白棋提走黑棋五子。
两步,黑棋侧翼被切割,阵型大乱。
三步,黑棋后路被断,中腹棋子彻底被白棋包围。
四步,最后一支占据三线攻势的黑棋被白棋绞杀,中腹黑棋皆被提走。
五步,白棋杀棋如麻,整幅棋盘,放眼望去,映入眼帘已尽皆是白棋。
“好了,老夫乏了,如此境地,你已无翻身之能,退下吧。”至此,欧阳震几乎已确定大获全胜,只是这胜利,令其心中一片感伤,这种感觉也不知由何引起,当年自己成为艺侍,意气风发,想着终有一日能等雅位,封雅士,后来术脉尽毁,几乎成了废人,只得黯然退场,这种大起大落,最后走投无路的感觉,如阴霾般缭绕上心头,欧阳震心中那一缕落寞又被勾了起来。
“老先生,有时一些不如意的境地未必就是绝境,你又怎知不会柳暗花明呢。”秦河似乎并没有即将失败的觉悟,仿佛感受到了欧阳震的落寞,微笑着道。
一子,秦河整个人的气势突然提升,这一子,秦河没有落在鏖战最激烈的小目处,也没有落在岌岌可危的险局处,而是落在了外围,最不起眼,且看上去丝毫影响不到棋局的地方。
这一子落下,欧阳震转瞬便是脸色一变。
局势并无变化,白子仍旧在数量上有着绝对的压制力,这一子落棋,既无法提子也不构成杀棋,但是整幅棋局黑棋的局势却是猛然一变。
黑棋虽然在棋面上七零八落,好像溃不成军,根本无法像白子那般浩浩荡荡,紧密衔接,但这一子后,外围所有的黑子居然瞬间在势上连成一片,明明白子占优,却偏偏被黑子形成了合围之势。
“这是!!!”欧阳震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原本以为的必死之局,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落子上,竟是犹如神来之笔,生生扭转了局面,让白棋局势瞬息急转直下。
此时再看向秦河时,欧阳震已是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他面对我一个曾经的艺侍,先是布了一局让我完全意外的对攻布局,接着落子杀棋时全然不顾防守,勇猛无比,貌似勇有余,而智不足,让我略施小计便是杀入他的阵地,之后更是在阵地前垂死挣扎,直到大局已定,看上去和我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可是这最后一子是怎么回事,根本不像是突发奇想的杰作,而是早就计划好了一般,难道这一切都在这小子的预料之中?”
欧阳震,双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心中所想,“此子如此年轻,怎会料棋如神,他究竟是何人?”
“你居然有此等本事,老夫今日真是见识了,老夫认输,此局无需再弈了。”欧阳震难以置信的道。
秦河见欧阳震这般表情,心知自己被人看穿了,悠然而笑,此局确实从头至尾都是他的设计,但他这么做并不是想突显自己的强大,而是别有用意。
欧阳震的实力其实并不弱,但可能是由于术脉尽毁带来的阴郁,导致境界下降的同时,胆气也明显得退步了,一名功勋卓著,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人族的战场老兵,在暮年之时,术脉枯竭,境界倒退,该是何等的凄凉。
秦河不忍,他不忍看到曾经壮心勃勃,在边境挥洒热血的军人,最后竟是落得只能屈居在一艺市与市井艺人斗艺这般悲苦,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寒。
所以秦河从一开始就计划了这么一手棋局,一手破而后立,峰回路转的棋局,不是想证明什么,仅仅是为了表达对欧阳震的敬意。
秦河略带歉意的道:“其实先生输给的并不是小子,而是先生自己的心,此局若是在先生年轻时,定是全线猛攻,不会留下一线作为防守后路,那样的话小子也不可能有机会布出这样一局绝境逢生的妙棋,其实小子布这样一局棋就是想告诉先生,柳暗花明未必需要浴火重生,有时人生信念只不过是一个心坚定而已。”
秦河一席话,欧阳震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连艺生都不是的小子教导,心中不由百味杂陈。
“是啊,老夫自从术脉尽毁,这心,就弱了,年轻时何曾如此畏手畏脚,小友,多谢你,你叫何名字,也让老夫看看,你究竟在圣道上能走到何地步。”
“先生客气,小子秦河。”秦河拱了拱手,估摸了下时辰,心想也该出去了,便是起身告辞,准备离开。
欧阳震婆娑着棋局,这一局似乎打碎他心中多年的抑郁,连目光都清明了许多。
临走到门前,秦河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道:“先生,我最敬佩您这样的卫国将士,今日此局,便赠予您了。”
欧阳震神色一动,并未拒绝,“此局何名?”
“碧血丹心。”
说完,秦河便是闭门离开,而欧阳震则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已是浑身颤抖,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