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间行走着一对母女,母亲用麻色的破布包裹着头,粗糙细瘦的手据着拐杖,脸色苍白,刚刚说话的小女孩此刻则拉着她母亲褴褛的衣裳,没穿鞋,脚上仅缠着破布,那大而刺眼的血泡与那肌黄消瘦的脸不禁让我思考她已空腹行走了多久。
“等到了都城…都城…咳…就会有饭吃了…你不是听我们家隔壁的李大伯说了么…在都城…都城的老百姓…每天…都会有朝廷送来的免费白粥喝…咳…”女人声音沙哑并且不断咳嗽着,我意识到她能活在世上的时日恐已不多。
“可是,可是,都城那么远,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到,娘亲,我饿啊!”小女孩咬着下嘴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女人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哭什么哭啊你,你父亲早逝,我辛辛苦苦带大你,战乱我自己都吃不饱还要把食物全让给你,你还哭,吵死了你!”女人气急败坏的反手要往小女孩脸上挥,却猛地面色一白,剧烈的咳嗽起来。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猛地止住眼泪,小女孩焦急的为她母亲拍着后背,口中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帮忙啊!”
我凝了凝神,努力将脖子缩进斗袯中,毫不迟疑的迈开脚步与那对母女擦身路过。
“等一等,请帮帮我!”
感觉到衣服被什么东西牵扯住,我在心中叹口气,回头,正对一张可怜兮兮的脸:“拜托了,我的娘亲,她…她…”大概是太过着急,女孩的话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求求你,帮我!”语罢,转头看向她的娘亲。
“咳咳咳咳——哇——”,猛烈的一串巨喘,一大口鲜血突然从她母亲口里吐出,女人的脸色惨白,颤抖着缓缓蹲在了地上。
“娘亲!”女孩失声大叫起来,焦急的拽着我的衣袖道:“帮帮我,求你。”
沉默了一小会,我暗暗捏紧拳头,面无表情的说道:“抱歉,我没有办法。”
随后没有半点犹豫,狠狠甩开她抓着衣袖的手,转身,准备离去。
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冷漠绝情,女孩看着我做这一系列的动作却愣住没能说一句话,直至我迈开脚步,大滴泪珠猛地从她眼里滚落下来:“娘亲,我该怎么办?”
哭声连绵不绝的传入我耳中,我垂眸,从衣中掏出一个纸包着的白面馒头,慢慢转回身,将食物递入小女孩手中。
“我…不饿。”小女孩微怔住,随后摇摇头将馒头还入我手中,恳切地说道:“请救救我娘亲。”
“我不是大夫,救不了她。”我淡淡道。
“那…大夫在哪?”小女孩握紧了拳头,急切地问道。
“谁知道呢。”我挑眉,如今乱世,人们都各奔东西避难去了,而大夫恐连自己都保不了,哪还有精力去保别人。
“那…我该怎么办?”小女孩的声音里带有哭腔。
我将馒头强行塞入她手中,平静的问道:“你在这世上,为谁而活?”
小女孩微微一怔,随后挠挠头回答道:“爹爹和娘亲?不过爹爹他…对了,应该是娘亲。”语罢,她不太确定的问道:“这个问题和大夫有关?”
“没有关系。”我摇头:“但我希望你记住,在这世上,你是为自己而活,你的生命是你的爹娘给予没错,但如何利用,却是你自己决定,人生一场,都自会经历死亡,最亲的人早先离自己而去,是必然有的事,你若是为了你的娘亲而活,那我问你,她死后,你也要为了她而殉葬自己吗?”
“什么意思?”小女孩懵懵懂懂的问道。
我瞟了一眼蜷缩成一团的女人,冷声道:“你娘亲恐怕大限将至,但我希望你知道,人必然会有一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你的娘亲若今天真的不幸逝世,我想她临终前不会希望你为了她也陪葬于此地。”
“可…可是…”小女孩还想说点什么,却被突然冒出的鼓掌声吓得往后一跳。
“啪—啪—啪——”这是清脆且富有节奏感的掌声,熟悉的感觉使我很快猜到了来人,平静的转身,只见黑色幞头,青绿长袍,一张清朗的俊脸,杜康,除妖世家钱塘杜氏现今家主选定的未来继承人。
“刚刚可说的真好,阿聚。”声音温润而纯净,杜康徐徐走到我身旁,轻笑着与我对视。
“有事?”我挑眉,心中陡生警惕:以此人的身份会突然到这不毛之地可谓是来者不善。
“啊,确实是这样。”男子眼中带有浅浅笑意,眉角微弯,我冷冷的看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把搊扇,栩栩打开时扇上刻画的鸟立即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微微愣神,心想这扇面上刻画的鸟实在太招人瞩目,恐怕是什么资历深厚的妖物,抬手托起下巴,凝思片刻,正估摸着我是不是在哪见过这鸟,杜康却突然颦眉,轻咳出声打破前几分钟的沉寂,我被其动作的始料未及吓了一跳,微回神后便立即将目光投向别处,并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然后故作无意的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句发言。
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杜康的下一句是一句能瞬即点醒我目前我所处在的不幸状况的话,只见他缓慢扇动着扇子,顿了半天,才严肃道:“本想此事十分要紧,要与你立刻商谈,不过在此之前看样子你还有些东西必须收拾收拾。”
“大哥哥。”小女孩拉了拉我的衣角,并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娘亲…”
我嘴角微抽,感到有些心累,有些头疼,不禁保持住挺立的姿势想要好好冷静冷静,僵着身子老会,我轻叹口气,伸出一只手猛地捂住胸口:就说最近怎么右眼皮跳不停!
杜康眼神一直不好,没发现我在打他扇子的主意倒还正常,他反应迟钝,说话要花半天时间,这对于我来说早已********,所以也没有什么,但见到这对母女时我着实无出手相助之意:除妖师的职责是降妖除魔,世人的杂事与我们没有太多关系。
仅管除妖师不像道士那样完全抛弃世俗——他们只会偶尔在树叶上留下思考过人生的痕迹。除妖师会对世上的某些东西闻一闻问一问,会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比如旧朝被推翻时问一问身边的人是谁干的,并在听说朝庭中某个重要的官员被刺杀时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又或者在得知某个显赫的家族一夜之间家里人全部沦落为乞丐时好心的去为他们赠上一个铜钱.但当今时代乃是乱世,战纷不断,每个人仅存的,都是一颗努力寻求自保方法的心,还有谁会特地去照顾别人?
何况我的师父,乃是道家第二十三代天师张秀文,道家的宗旨,便是淡薄世俗,一心为道。
作为他的徒弟,虽是普通的除妖师,但因为敬仰,道家的一些训诫我还是想要努力去遵从,谁料这小女娃从遇见开始就一直缠着我不放,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仅管不是大夫,不懂得医术,但能施舍的东西,我斟酌着还是给这对母女罢。
“喏,拿着这个,可以给你的娘亲买药。”我从衣中掏出一些铜钱,郑重的递入女孩手中。
“谢谢,谢谢。”小女孩起先欣喜若狂,短短一瞬之后却忧虑道:“但,要去哪找大夫呢?”
“咳咳,这个嘛…”扇面挥动着,杜康迅速瞟了我一眼,道:“我可以帮助你,但眼下…”抬起修长的手托住腮帮做出沉思的模样,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低沉:“我觉得我们需要换个地方聊。”
他语罢的那一刻,我并没有领会这句话的含义,但当我准备开口询问缘故的时候,我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祥气息——妖气!而且是凶的妖气!
“嘤嘤——嘤嘤——”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泣声,我和杜康对视一眼,气氛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街上渐渐笼罩了一层迷雾,很多窜动着的东西出现在街角,看不清楚眼前景象的情况下它们的影子更透出一份朦胧与神秘,然而因为这不真实的感觉,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而再睁开的时候,那些影子却不知何时已经荡然无存。
“嘤嘤——嘤嘤——”又是一阵哭声,但这次我明显的感觉到婴儿的啼哭声在逼近集市,而且是在朝我们几个人所处的方向逼近,我踌蹴了一会,从衣中掏出一张黄纸,这是除妖师常用的武器——符咒。
“娘亲!”小女孩突然叫道,我这才想起这被我被忽视了老半天的女人。
“她在哪?”我大声问道。
“不知道!雾太大,我看不见她!”小女孩焦急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深吸一口气,用中指与食指夹住刚才拿出的黄纸,猛地向前一抛,火符?燃!
剧烈燃烧着的火焰凭空出现,在空气里卷起一阵热风后化作一小团火凭空停留在了我的食指上方约一分处。不管是什么,都烧掉好了——我抬起手臂,向街角指去,火焰瞬间离开手指,旋转扩大着冲向我手指之处。
“嘤嘤——”依旧是婴儿的哭泣声,我却发现这次的声音比之前的要真实许多,从衣中再次掏出纸符,巨大的火焰在我指尖腾起——烧了它!带着这样的念头我将火焰化作了竖长型,并点燃了另外一张纸符召唤出高温的烈焰环绕包裹在先前的竖长型火焰上,周围的雾气一下子因为光照而散去了很多,我眯起眼,就在刚刚眼前似乎有个棕黄色的东西闪了过去。
“狐狸!”耳边传来小女孩的惊呼,我微微愣神,心说不妙,连忙大喊让她不要乱动,并控制火焰在霎时间扩大一倍,我开始努力寻找小女孩的身影,却一个没留神被脚下一个莫名软绵绵的东西绊倒。
火焰瞬间熄灭,我咬咬牙,忍着痛单膝将自己撑起,周围的一切重归迷蒙的黑暗,我再次点出一个小火,向身下看去,谁知火焰照射下,我发现脚旁竟是一个脸上布满了血痕,面色惨白的人头,心脏猛地一阵剧跳,身体不由自主的往旁边躲闪,顺带着将我刚刚才燃起的火焰又给熄灭掉。
我欲哭无泪,其实作为一个除妖师,多少血腥暴力的事情我会没经历过?区区这种小场面又怎可能吓得到我。仅管这里突兀的放置着一个死人的头确实瘆人,却也不是使我感到惊慌的原因,使我真正下了一跳的,是这个人的身份——她是从刚才起就一直缠着我不放的小女孩的母亲。
人头在这,尸身却不见踪影,这下我更担忧起了那个女孩的命运。估摸着在迷雾下她只身一人能躲过凶的猎杀的可能性有多大,我盘算着就算她活着又该如何为她解释她母亲,难道要跟她说原本她的母亲咳咳嗽吧如果找到个大夫还有活着的可能性,偏偏今天真是她的丧命之日,遇到了凶作乱,被咬断了脖颈,只剩个头颅,身体失踪还说不定是因为被妖怪整个生吞了。我有惆怅的扇了自己一巴掌,自己一个除妖师,想办法把凶打死就好,这么关心别人干嘛。
想着这些,我计划着在指上再燃出一团火,肩膀却措不及防的猛被人一拍,手微微颤抖,刚烧着的火焰又熄灭了…
我郁闷的侧头看向肩旁,发现罪魁祸首竟还嘴角挂着淡淡微笑,平静的扇动着搊扇。我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这个男子,积累了一胸的没好气准备问他干什么,却惊喜的发现他的衣袖被一只小手紧紧捏着,慰问的话不禁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杜康一愣,随后笑吟吟的道:“阿聚,你第一次这么关心我。”
我挑挑眉,并不打算解释这个误会,琢磨着总不至于那家伙会充满想象力的以为我是个断袖罢便将女孩牵到了自己身旁。
“我刚刚看到一只体型特别大的狐狸。”小女孩黑溜溜的眼睛睁的老圆,双手紧紧握成拳,异常激动地说道:“而且那只狐狸还会哭,是嘤嘤嘤嘤的哭呢,就像刚出生的宝宝一样。”
我微微一愣,立刻将她的描述与我所知的凶的类别进行对比和推测。
“是蠪侄。”杜康严肃道:“它们会模仿婴儿啼哭赢取人类同情,从而在人类毫无防备时将此人猎食。而且每只蠪侄分别拥有九头九尾,不仅在行动上使得它们发挥协调平稳还使得它们狡诈无比:它们懂得在人类视野不清晰的环境里伪装成狐狸来迷惑对方。”
一听到蠪侄两个字,我便立刻在心里暗想到此事必定有问题:蠪侄乃是上古凶兽,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在平时人密集拥挤的集市上,何况记得我的师父曾提起,蠪侄生活在凫丽山上,而凫丽是现实中人们都没见过的地方,蠪侄更是除妖师们都只听说过而没有亲眼看到过的凶兽,即使集市繁华,人的气息过强可能将凶兽吸引过来,但此刻的集市早已因战乱而破旧不堪,它是如何找到这里?虽然猜测小女孩的妈妈病弱憔悴,其气息会把凶兽给吸引过来,但区区一个普通人也只仅会吸引来普通的凶兽而已,怎么会将蠪侄这种不得了的妖兽给引来?最后我不得不得出唯一有可能的结论:凫丽山离这里真挺近的。
“它还没死。”杜康开口打乱了我的思考:“雾太大,视野不够清晰,刚刚只是我碰巧听到有人在喊‘有只会哭的狐狸’,注意到声音来自这个小姑娘时她旁边正有只黄色像狐狸一样的东西在发出‘嘤嘤’的声音,和刚出生的婴儿啼哭十分相似,虽不能立刻联想到了蠪侄,但事后推测,我觉得很有可能,可惜那妖兽速度太快,我赶到她身边时那妖兽已经不知道躲去了哪里,真是可惜,应该把它杀掉才是。”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猜测它是蠪侄?”我问。杜康微愣,料想是我问的话与他解释的重点不是同一点的缘故,但随即,他便点头道:“是。”
“那么不要随便下结论。”我冷冷道,点燃一个火符。如果真是蠪侄,这件事就复杂了。
火焰逐渐变大,周围的雾气霎时散去很多,视野一下变得清晰了些:“她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