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忆处,最难诉,无你处,无江湖。
轻哼着当年自己一时贪玩而学会的小调,清梦执笔,在纸上写下这十二字,也只限于这十二个字……
哼着哼着,她的歌声里,就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呜咽声。
她唱不下去了。
把笔扔在一旁,清梦转身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慢慢地,拿起眉笔,描了起来。
“小姐,待会儿您就要上场了,怎么这个当口儿,却化起妆来了。”
打小服侍着自己的烟柔挑帘进来,见到清梦在补妆,她也有些不乐意了。
此次戏台,来了多少大人物,只为掷千金买美人一笑。清梦倒好,临出场了,补上了妆。
“烟柔,我——”
高处不胜寒,清梦孤独了这么多年,倒也看惯了人世间的沧海桑田。而这么多年来,能真正读懂她的,除了烟柔,还有一个人。
“知道了,小姐,我这就吩咐下去,这次戏台,不办了。”
轻抚了抚清梦的背,烟柔也不禁叹了口气。
自从那人死后,小姐有多少年没哭过了?今日才是第一次重新将千面楼的老规矩——办戏台拾起,小姐就情绪波动这么大……
不过——
唉,可惜了,那人是人,人生苦短,终究不能够陪伴小姐一辈子。而小姐,却有着悠长的寿命……
清梦情绪平复后,还是出场,将那首曲子宛转哀怨地唱完。
只是,这其中的情感,却再也没有人读得懂了……
“牵不住消逝的流年……
绊不住
所有的一切变成——过眼、云烟
轻敲时光的门扉叩问心中的执念
不是谁……
无从问起撩逗记忆的……雨帘……
仅剩徐来的清风萦绕静默无言
如、花落庭前如、流水渐渐
如日光透过一切倾泻却……不见……
你说曾怀念林中月白色的梦幻不过转眼之间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不必留有世间、执此为念
无言以对我却只记……
你曾笑说……
愿……
许我一世纷繁人间……”
许我一世、纷繁人间……
唱到这儿,清梦的思绪,已飞了很远、很远……
“这曲儿,着实有些怪了。”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清梦的眉头,就皱到了一块去了。
意境很美,也很醉人,曲词之间,兜兜转转,又带了些悲凉,触人心弦。
可清梦是听曲的行家,这曲子虽好,可总给她一种违和感。
“用词怪了,你可是想说这句?”
淡淡地唱罢,许轻歌看着清梦意犹未尽的模样,言语间,也不自觉带上了些许的温柔。
清梦读懂了这首曲子,这很好。
听许轻歌解释了一句,清梦如醍醐灌顶般,顿时明悟:“对,就是用词!这曲儿意境凄美,悲切动人,唯一不协、却又是出彩之处,就是用词!”
“嗯……”
懒懒应答一声,许轻歌算是做了回应。一下一下地摇着手中的扇子,许轻歌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早了。
站在一旁的青玄,自然读懂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天色已晚,小姐可是——”
“没什么可是,想赶我走?没门!是你们要救下我的,如今,却是想撒手不干了?!”
青玄刚刚开口,一句话不到,就被清梦用话堵得无话可说。
清梦暗暗自得——她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接近了许轻歌,想赶她走,绝对不可能!
“罢了,你既想留,就留下来吧。反正过不了几日,我也得回京师了。”
收起了手中的扇子,递给一旁的青玄,许轻歌看着清梦耍无赖,却是无声纵容了。
青玄口中的想要劝阻许轻歌改变主意的话,也被吞进了腹中。
他从许轻歌的眼里,看到了温柔。
清梦,也许是殿下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让殿下感受到温暖的人——除了忠诚之外的,关于亲情、友情甚至于爱情方面的温暖。
“这才对嘛~呃,什么,你要回京师?!”
从许轻歌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消息,对清梦来说,却是太过震撼,一时间,她竟忘记了自己的伪装,只是出于关心,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幼稚的话语。
“你——”
青玄拔剑,立刻就站到了许轻歌身前——殿下此次出行,除了千面楼发帖人外,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殿下回京师会是多么惊险的一步棋。原本青玄对清梦的刻意接近就有些怀疑,此时清梦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不加思考的话语,更是引起了青玄的疑心。
许轻歌却是放下了手中的茶,起身绕过了青玄的保护,淡淡地看着一脸震惊的清梦。
清梦震惊的神色中,更多的是对他的关心和担忧,只夹杂了少许挣扎和不相信。
“不必担心我。你倒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明日千面楼戏台,你该怎么混进去。”
揉了揉清梦那顺着衣领而下的秀发,许轻歌把问题抛了出来。
从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感,清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一怔。
这就是许轻歌吗?可为什么,委托人却把他说的如此肮脏不堪、邪恶黑暗呢?
默默地低下了头,清梦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能感觉到,这是许轻歌真实的一面。但,她却接受了委托——千面楼接受的委托,从来没有办不到或者半途而废的说法。
“能怎么办,女扮男装,混进去呗!不过到时候,你可要和我一块走。”
“嗯,知道了,早些睡。”
已经走到房门口的许轻歌,听到了清梦的回答后,嘴角不禁带上一丝笑意。
“殿、少爷,您真打算和她一块走吗?还有,千面楼戏台一向鱼龙混杂,少爷孤身前去,青玄不放心。”
回到自己的房间,许轻歌收了嘴角的笑意。他眼中的温柔,也一点点褪去,直到冰点。
“千面楼戏台,可不能失约。不过,和清梦一块,就不必了。”
“那——”
那你还答应得那么爽快。
看着许轻歌眸中闪烁着的冰冷寒意,青玄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懂过这个人。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谈到这里,许轻歌却突然轻声笑了。想必到时候青玄知道了答案,一定会目瞪口呆吧。
“千面楼戏台,不得不去。只不过,你是我,我是你。”
被许轻歌的话吊起了胃口,青玄听到许轻歌的部署后,不禁在心中暗暗叫好。
殿下的计策,简直是绝了!
许轻歌平静度过了一晚,这一夜,清梦却注定不能平静。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最是人间留不住,只往事还如,青丝缠梳,无端把韶光负……”
千面楼,戏台上,一戏装女子唱得是如痴如醉,台下,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找机会彼此交谈试探。
清梦坐在席间下首,看似听曲子听得入神,实则一双明眸,在不断地查探着四周。
昨日夜间许轻歌答应自己,和自己一块来参加这戏台,今日一早,她换好装去找他时,他人却已经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了——真心令人恼火。
不过,只是一小会儿,清梦就找到了许轻歌。
许轻歌没有按照请帖上所言,入了贵宾席,而是和她一般,也在席间下首,但没有落座——坐在椅子上的,赫然是他身边的贴身侍卫,青玄,还是易过容的青玄。
“听闻此次戏台,千面楼连当今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许大人也请到了。如今看看,怕当真是传闻。”
戏台上一曲唱罢,台下就有人笑出了声。
清梦不禁皱眉。
带头挑事的,是江南第一庄谢庄的大少爷,谢颖清,一个纯粹的娘娘腔,令人厌恶,却有着很好的身手,让人不敢小瞧。
另一边,许轻歌却是完全不管谢颖清的出声挑衅,只附在青玄耳边说了几句,不一会,青玄就起身离席。
“实不敢当此虚名,今日既无他事,许某告辞。”
清冷淡漠地行了个揖礼,“许轻歌”在贴身侍卫“青玄”的跟随下,淡然离席。
见此情状,清梦也悄然离席。
“不是说好了和我一块吗?你倒好,整个人都一身黑!要不是我机灵,识破了你的打算,你是准备就把我一个人晾在那儿不管了?!”
一回到客栈,清梦就朝换回了常服的许轻歌发起了牢骚。
听到清梦的话,青玄的反应和许轻歌意料的一样——目瞪口呆。
以前可没有人敢这般没心没肺地和许轻歌说话,更何况是赤裸裸的指责!
“我树敌甚多,此次受邀前往,不知几何就会送命,自然得多加小心。”
平静地和清梦解释完,许轻歌就静静地站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她。
听到许轻歌的解释,清梦慢慢地冷静下来。
许轻歌这么做,的确是正确的。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么不甘心呢?
莫非——
“我说过的,想留,就留下来吧,就当是陪着我,也好。”
和清梦不过数月相处,许轻歌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心。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谋定而后动,等待着清梦,也和他做出相同的决定。
许轻歌在清梦接近他时,就已经知道,清梦的身份了——千面楼楼主。
“好。”
看着许轻歌静静地站在窗边的静寂的身影,清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你可以不去京师吗?”
清梦不知道许轻歌早已洞悉自己的身份,她现在和许轻歌相处,只是将自己最好的也是在烟柔面前才会展现的姿态,表现出来。
她想给许轻歌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哪怕,只是很短暂的一小段,那也足够。
千面楼戏台一散,许轻歌就快马加鞭先赶回了自己的封地——在去京师之前,他首先得把自己的封地安排好。
“不行的。”
淡淡拒绝,许轻歌又给清梦唱起了那首曲儿。
“牵不住消逝的流年……
绊不住
所有的一切变成——过眼、云烟
轻敲时光的门扉叩问心中的执念
不是谁……
无从问起撩逗记忆的……雨帘……
仅剩徐来的清风萦绕静默无言
如、花落庭前如、流水渐渐
如日光透过一切倾泻却……不见……
你说曾怀念林中月白色的梦幻不过转眼之间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不必留有世间、执此为念
无言以对我却只记……
你曾笑说……
愿……
许我一世纷繁人间……”
轻歌……
听着听着,清梦突兀地,就流下了泪水。
“不要哭。”
怜惜地看着怀中的人儿,许轻歌开口安慰,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千面楼楼主,是能够看到未来的。
想必,清梦,已经看到了他的未来……所以,在再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后,才会哭得如此伤心。
“轻歌,你可以不去京师吗……”
你去了,就会死啊!
她和他不过相伴不到一年,她才刚刚确定自己的心意,她疲惫的心才得到慰藉,他就要选择,离她而去吗……
“我可以晚一点动身。”
但,不能不去。
这是他的宿命,虽知此去必死,却是身不由己。
“若你等不到我回来,就把我忘了吧。”
你的生命,相对于人类而言,太长太长。我不希望,在我离开的以后,你孤身一人,跨越这时间长河,终身离殇。
“轻歌……”
哭着哭着,清梦渐渐有了睡意。在梦里,她看见,她和许轻歌二人,相敬如宾,相守白头。
却只是梦……
醒时,她已身在千面楼。烟柔静立一旁,沉默不语。
他,走了……
走得如此决绝,却又充满不舍。
清梦没有追究烟柔给她用药以推长她的睡眠时间的事。她只知道,她醒来时,许轻歌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
在皇宫内,御下,许轻歌被赐酒,鸩杀。
到底是顾念许轻歌的亡母,先皇后,当今皇帝给许轻歌留了全尸。
“牵不住消逝的流年……
绊不住
所有的一切变成——过眼、云烟
轻敲时光的门扉叩问心中的执念
不是谁……
无从问起撩逗记忆的……雨帘……
仅剩徐来的清风萦绕静默无言
如、花落庭前如、流水渐渐
如日光透过一切倾泻却……不见……
你说曾怀念林中月白色的梦幻不过转眼之间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不必留有世间、执此为念
无言以对我却只记……
你曾笑说……
愿……
许我一世纷繁人间……”
一世,纷繁,人间……
千面楼戏台,又一次散场,清梦携了一壶酒,来到许轻歌的墓前,静静的,静静的……
烟柔站在很远的地方,听着风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醉梦里的歌声,眼角,也慢慢地,有了泪水。
转眼之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人间依旧,纷繁一世,清梦的执念,却再也得不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