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颤声道:“前辈可否出来说话,难不成这大蟒蛇是前辈的真身?”那声音哈哈笑道:“非也非也,那小蛇是我几十年前救下的。我困在这儿,闲极无聊,看那小蛇刚从蛇卵中孵出,被蚂蚁咬个半死,便心生可怜,养他到大,不想畜生通人性,知道我出不去,便每每带来野物令我充饥。如今这蛇已进不来了,恐怕有胳膊粗细了罢。”
阿六看着近在咫尺的血红信子,哭声道:“前辈您说笑么,这都有人身粗细了!”那声音沉默了一阵,缓缓道:“如此说来,有六十年啦。一个甲子过去啰,我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
“少年,再问你个事儿啊,”那声音说道:“金贼的蔡州打得咋样了?如今当朝是哪位圣上?”阿六闻言吞了口唾沫,低声道:“金国早完蛋了……”
那声音笑道:“端平入洛看来成了。那么说来,北方故土都光复啦?”阿六道:“老前辈!我说了你不要急啊,金国完了,大宋也完了,没有圣上了,只有一个鞑子皇帝,坏事做尽了,把整村整村的杀人,还糟蹋女儿,要结婚的大姑娘,都要先送给蒙古和色目兵睡呢!”
阿六一口气说完,胸口堵得慌,那人却不再言语,只听蟒蛇咝咝地吐着信子。阿六道:“老前辈,不如杨六先救你出来。”那声音却忽然狂笑起来,冷声道:“我还当你是大宋子民,不想小子原是金国的奸细,说罢,这回带了多少人马?”
阿六急道:“我杨六从不骗人,现今朝廷是元鞑子,老前辈怕是不晓得……赵宋官家早丢了江山,就剩一些逃到附近的山中。”那人讪笑道:“金贼,编故事也得有个谱,皇家再不济,也不会流落到这蛮荒岛上。至于甚么元廷,我倒是闻所未闻,想是你等信口胡诌,哼,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懂甚么治国?”
“老前辈,不如这样,先救你出来,”阿六急得直搓手,道:“到了外边,随你问讯,便知我说得真不真。”那声音沉思一阵,道:“也好,你先下来,我四肢残废,行动不得,你托我上去。”阿六道:“甚好,却不知前辈在哪儿?”
那人吹着口哨,尾音袅袅不绝,大蟒放下身子,往一处茂盛的草丛爬去,阿六跟上,但见大蟒拱开密草,入眼竟是一处狭长的洞穴。那人道:“从这洞口进来便是。”
阿六闻言将双脚探入洞中,深不见底,不禁有些犹豫。那声音却讪笑道:“咋样了?怕了我一个老头子?”阿六愤愤道:“怕你作甚?这洞穴也太黑了。”言罢,闭眼一滑,正好落**中。甫一落定,便觉耳边风声大起,慌忙往后一倒,只听一声脆响,不知何物打在墙上,碎了满地。
阿六恼怒道:“老前辈做甚么?”那人狠狠道:“可恨啊,没有打死你这个金贼。老头儿没气力了,要杀要剐就来罢。”阿六一头雾水,道:“我既不是金人,我是元人。”借着一点月光,前头好似有一张桌子,便在桌上摸索,果然摸到一盏铜灯,周边散落着火折。
阿六心头大喜,打了几次,好不容易打着火,借着火光,只见这是一间不大的斗室,杂物摆放甚乱,火折顷刻灭了。
那人冷笑道:“金贼,这火折六十年不曾动过,早已受潮朽坏了,你等着,待老头儿攒够了气力,便是你的死期。”阿六试了数次,奈何潮气湿重,一次也点不着,便弃了火折,伸手去拨开洞口的杂草,冷不防一颗硕大的蛇头拱了进来,腥臭之气扑鼻。
阿六急退数步,那蟒蛇身形粗大,卡在洞口,蛇口怒张,暴躁非常。那人阴笑道:“你逃不出去,搬不了救兵。再过一阵子,这山里的野人就要出来寻食,任你有铁浮屠、拐子马都活不过今夜。”
阿六惊道:“这山里果真有野人?”一念及七鸡公,不禁担忧起来,那人冷冷道:“不错,当年我们大船搁浅在这儿,本想安营扎寨,重修海船,却不料……山里跑出一群野人,逢人便咬,只剩我摔断了腿,失了胳膊,躺在这儿,竟而躲过一劫。”
话音刚落,远处隐约传来长长的呼啸,夹杂着人的哭叫声,阿六心头一紧,自言道:“惨了,莫非七鸡公被野人捉了?”那人哈哈笑道:“捉得好,叫你们来欺负我老头子。”阿六气极,冷声道:“你这个冥顽的老头,与你好说歹说,通通无用。不如这样……待野人经过,我大声叫喊,咱们一块儿完蛋!”
那人冷哼一声,默不作声,阿六又摸索到那些火折,一一试过,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嗤啦一声,火光亮起,阿六赶忙去点那铜灯,点了许久,终于青灯如豆,将这斗室照得稍稍亮堂。
入目所见是一堆翻烂的书籍,将斗室挤得逼仄狭小,书籍之中躺着一堆碎烂的衣物,一颗白发蓬乱的枯瘦头颅半藏在衣物中,眼中精光闪烁,直盯着阿六。阿六掀开衣物,冷不防一道乌光袭来,慌忙间后退,只见老头一只胳膊胡乱挥着,手中是一柄锈蚀的短刀。
阿六避开老头,却见书堆后头透出一条幽深的长廊,长廊两边雕栏画栋,想必曾是极尽华美,不由得奇怪道:“这洞穴怎么生得好似酒楼?”老头阴笑道:“金贼,好叫你知晓,这不是洞穴,这是鬼船。”阿六举着铜灯四处一照,果然四壁都是上好的木材制成,若非需长年行于海上,决计用不着。
老头在地下挪了几寸,好离阿六近些,又道:“这鬼船中藏着一个罗刹恶鬼,正是你们的人,不过你可死了这条心罢,救出去了也是一个废物。”阿六指着长廊道:“你说的罗刹鬼可是在这廊中?”
正说时,头顶上忽然传来呼叫声,老头大叫相应,阿六急道:“老骨头,不许做声!”老头阴恻恻地笑道:“金贼,你不是说想与我同归于尽么?我叫来野人,咱们同归于尽!”阿六闻言大急,俄顷洞口外人影闪动,阿六大惊,举着铜灯躲进长廊,只见那老头嘿嘿一笑,拽动绳索,一道暗门竟从天而降,将长廊出口死死封住。
阿六暗道不妙,急忙拍打暗门,奈何这门极厚,如何推打都犹如蚍蜉撼树。却听老头在外头笑道:“金贼,你便死在里边罢。”阿六叫道:“老头儿,你打开门,我拽你进来,不然野人吃了你!”
“哪里有野人,都是我宝贝蛇儿变化的声响。”老头阴恻恻地笑道:“你转头看看,长廊深处有什么?”阿六闻言转头去看,却见黑暗中有两点青光,好似一双恶兽的眼睛,急忙举着灯盏去照,火光极弱,只能照到跟前几尺。
阿六惊道:“老前辈,小子真不是金人,快快放我出去啊。”老头嘿笑道:“金贼,这罗刹鬼最喜生食幼童,你虽然大些,却也凑合了。”话音未落,金铁之声大作,那两点青光往前一窜,阿六急忙贴着暗门,高举铜灯。
只见灯光下一张狰狞发白的巨脸,乌发厚厚地盖着面颊,正堪堪凑到阿六面前,张开血盆大口,却一言不发。阿六惊得体如筛糠,结巴道:“别……别吃我……”那巨脸使劲往前凑着,拽得后头铁链脚镣一般的事物哗啦作响。
这般僵持一阵,那巨脸缓缓后退,阿六浑身一松,险些瘫倒在地,忽然哗啦之声大作,阿六赶忙贴着暗门,那巨脸趴在地下一阵乱动,不多时便缓缓退走。阿六举灯照看,只见地下的垢土上写着:“你是金人。”
阿六摇头道:“不是,前辈,金国已经亡了。”哗啦之声顿时大作,那巨脸又凑近,写道:“被蒙古人灭的。”阿六道:“不错。”那巨脸发抖着,好似极为痛苦。却听老头在外头怪道:“怎地还有人声?罗刹鬼还没吃了你?”
那巨脸写道:“救我出去,想要什么给你什么。”阿六低声道:“你是罗刹鬼,我怎么救你。”巨脸写道:“宋人卸我鬼臂,穿我琵琶骨,封我筋脉。你拔掉铁爪,挖出铁梢便可。”阿六摇头道:“你行动自如,为何不自行处置?”
那巨脸低吼一声,撞得四壁砰砰作响,少顷,又在地下写道:“十年方才脱开铁锁。”阿六犹豫不决,却听老头叫道:“金贼,死了么?”阿六故意默不作声。约莫有一盏茶时候,听得老头自言道:“想是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轰隆一响,暗门开了拳头大小的缝隙,阿六躲在一边。
过了会儿,老头伸手进来,一边只在门边摸索着,一边嘀咕着:“该有吃剩下的肉,好久没尝过了。”阿六心头一惊,这老头不时有蟒蛇捉了野兽令他充饥,却还迫不及待地想吃人肉,他不禁想起娘亲讲起的一个传说。
传说山林中的老虎天生并不吃人,可饿虎饥不择食,一旦吃了人,必定忘不了人肉的美味,时不时会偷下山咬了人来吃。以前替大元打仗的老兵,退回乡里,总是咂巴着嘴,说人肉有多么鲜美。原来,吃人肉竟会上瘾。这般说来,船中其余人等,恐怕都被老头吃了。一念及此,阿六不禁冷汗直下。
老头摸索半天,摸到阿六的草鞋,喜道:“鞋子都还在,脚该是剩下了。”阿六心头烦恶,猛地踩在老头的手掌上,老头吃痛惨叫,要缩手回去,阿六一把拽住那手,使劲往里拉。
老头大惊失色,叫道:“你竟没死!”阿六恨恨道:“老不死的想害我,好在锁他的铁链不够长。”老头狂呼道:“怎么可能……之前够长的,肯定够的!”
阿六嫌恶道:“几十年前,你骗船里人进来送死,几十年了,铁链锈得厉害,短了。”原来这铁链由铁环勾连而成,绣得厉害了,铁环必定加粗,是故铁链短了一些。
老头面如死灰,道:“少年,你放开我手,有话好好说。”阿六恨声道:“早这么说不是结了,我不是金人,我说的句句实情!”老头道:“好,好,你是宋人,咱们是一块儿的。”阿六闻言将手一松,老头手慌忙缩了回去。暗门轰隆一声,又关上了。
阿六惊叫道:“不是说好了信我的么?”老头阴笑道:“傻小子,你是宋人,更不能放了你。实话与你说罢,为了保守这个机密,我杀了全船的人,不在乎多你一个。”阿六闻言气极,道:“甚么机密,竟要全船的人去死。再说了,若真有你朝廷人马来救你,岂不是也要让你杀了?”
老头嘿嘿笑道:“小子,说对了,那几个朝廷的兵,也被我骗进来弄死了。”阿六毛骨悚然,惊声道:“我晓得了,这儿根本没有甚么机密……这机密便是,你吃人肉成瘾,已经到了失心疯的地步。”
老头哈哈笑道:“好伶俐的小子!不错,我压根不在意你是金人还是宋人,或是甚么元人,只想骗下来吃了。”阿六叫道:“不对不对,你若想杀我,在洞外招呼蟒蛇便可,为何要多此一举?”
老头冷声道:“那畜生吃人比我更加上瘾,若让他囫囵吞了你,我有什么?幸好畜生听话,等你死了,我随意赏它一块肉就是。”阿六绝望地呼叫,老头道:“叫罢,越叫越没气力,等你饿昏了,罗刹鬼会扯了你。”
阿六只得贴门站着,却听铁链哗啦作响,那巨脸缓缓过来,在地下写道:“救我出去,救你出去。”阿六一咬牙,低声道:“我救你出去。你若吃了我,也别想出去。”说着往前一步,那巨脸凑在阿六胸口,狠狠地嗅了一阵,阿六只觉腥臭扑鼻,中人欲呕,慌忙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