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次日早起时七月看到我眼下的淤黑吃了一惊,忙从厨房切了两片黄瓜敷在我眼上。冰凉的触感传来,我叹口气,倒在床上不再说话。
七月趴在我身侧,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一夜未睡吗?”我点点头,左手不动声色的抚上右手手腕。入手处一片清凉,仿佛是触摸到了昨夜的月色一般。我正瞎想着,顾瑾瑜欣长的身影忽而投射进脑海,心下一惊,忽拉从床上起了身,直直地看着两片黄瓜散落在衣襟上。七月似乎被我唬了一跳,忙探过身子细细问道:“小姐,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愿再多想亦不愿多说,正想让七月伺候我洗漱更衣,门外忽而传来徐风低沉的嗓音:“小姐,二皇子来了。”我一愣,萧纵来了?他来做什么,不容我多想,忙吩咐徐风去告诉二哥。
徐风只应一声便回身离开了,七月这时已端了热水过来,见我心事重重的模样,七月也不再多说。由于接见皇子,梳妆也不该向平日那样随意,七月为我妆扮良久,却依旧遮不住我眼下的憔悴。我见铜镜里自己面容不似往常,略有倦怠,只能靠好好休息来恢复,遂开口道:“罢了吧,瞧这模样是盖不住了。”
七月抿抿唇,不再说话,只是悻悻的放下了手中的脂粉。
待我到堂前时,时间已过了良久。见我姗姗来迟,萧纵坐在堂前的枣木太师椅上抬眼瞧我一下,细长的眉眼里满是戏弄,未等我请安,他的声音已经在头顶响起:“三小姐好大的架势。”
我知晓他在问罪,忙跪下不卑不亢道:“请二皇子恕罪。”他冷哼一声,似是未听到我的话语,继而转过头对二哥道:“二公子,不知令尊可有让家族中人加官进爵的想法?”
二哥在身后缓缓道:“回皇子话,家父并无此意。”
“哦?沈家刚刚崛起,若无人在朝中为官,恐怕,终有一日会被其他世家吞灭。”萧纵抬眼将半个身子倚在桌上轻声道:“譬如,顾家。”
屋内一时静默,我轻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萧纵见我如此,仿佛才注意到我这个人一般,双眼略有惊讶道:“三小姐笑什么?”
地板寒气入骨,身上的困倦仿佛被这寒气驱散,我咬了咬唇,抬起头昂然对上萧纵投过来的目光泠声道:“家父有训: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摘自剑侠情缘三万花谷入谷誓言)
“沈家出谷,为的并不是加官进爵,谋富贵、享荣权;而是为了医治天下不得医者的黎民百姓。二皇子,楚国当今情形如何,想必您心里十分清楚。如今医者不为医,在其位而不谋其事,导致百姓苦不堪言,我沈家自是医者仁心,愿以一己之力解天下百姓之苦,仅此而已。”
萧纵盯了我半晌,狭长的眼眸中一片漆黑。我盯着他的眼睛,似乎亦被他眼中的黑暗吞噬,几乎在我以为自己近乎失神的时候,他忽而抚掌大笑道:“好一个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好一个医者仁心、解救苍生!”
我盯着他,似是不明白他还要做什么,他缓缓起身蹲在我身旁,右手猛地制掣住我的下巴,仿佛猎鹰紧抓住猎物一般,我想挣脱,可转眼间瞄到他衣上的飞龙,想到他与我尊卑有别,我无法肆意妄为,只能硬生生的忍住。
他的眼神邪魅而又阴冷,似是贪食的豹子一般上下打量着即将到手的猎物。他身上的檀香气味很重,似是刚才哪所寺庙出来一般。
“三小姐,”他的气息慵懒的打在我的脸上“你的话未免太圣人了。若是无欲无求,沈家还需要这么高调的出现在京都吗?还需有太子的暗中扶持吗?”
见我不答话,他又凑近我的脸旁,我有意想躲,却因下巴被他死死的捏住无法动弹,他轻笑:“三小姐,我说的对吗?”
他的声音很慢,一字一字的带着气息喷在我脸上,我一时僵住,不知说些什么,也无法解释什么。
他说的话,都对。
我并不是无欲无求,我想要顾家亡。我也并不想解救苍生百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让顾文轩知晓我当日之痛苦。
萧纵见我不答话,冷哼一声,厌恶的将我甩在一边,继而大步向门口走去。他鎏金的软靴轻轻踏在地板上,明明悄无声息,但却宛如一步又一步重重的踏在了我的心房上。
低下头,右手腕上带着的玉镯此时露出一角,衬着月白的衣袖宛如一汪碧绿的湖水,轻轻一动,玉镯上金丝线忽而入目,耳边仿佛传来昨夜玉镯落地的清脆是声响。
萧纵的声音适时的传过来:“在京都,没有谁可以做个闲适的旁观者。一旦踏入京都的寸步土地,都是踏入了这场风雨里。沈家既已选择太子一党,日后若再相见,还望三小姐扇下不要留情。”
说罢,他便不再回头大步离开。二哥忙过来将我从地上拉起,见我神色恹恹,他的脸色亦不复当初:“小妹,我们这样贸贸然将沈家扯进来,是不是做的过分了?”
“过分?”我挥开他的手臂冷笑:“顾家一心要我死啊二哥,我哪里过分?爹爹既然已经默许沈家出谷,你还担心什么?”
“那你也要记得爹爹曾说过不许卷入皇权斗争。”二哥忽而疾言厉色,声音里透着一丝冰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冷瞥他一眼,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拿沈家的一切孤注一掷。萧纵与我,本就不是一路上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是敌人。”
二哥叹口气,不再与我谈论这事,他盯了我半晌,忽而抬手抚上我的眼睛道:“你昨夜偷干什么去了?”
我下意识的捂住手腕的玉镯,言语间有些结巴道:“没、没什么,只是一时睡不着罢了。”
他却仿佛明白了什么,双眼迸发出狐疑的神色,自顾自的点头又摇头,然后笑眯眯的看着我,却是一句不言。
我不再理他,转身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