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光寺外,月明星稀。
这将是朱凤珍在此住的最后一个晚上。
就在何淑珍来探望她后的不久,她在寺中摔了一跤,跌伤了腿骨,寺里出钱在医院时住了大半月。本身年岁大了就行动不便,这下彻底不能行动了。住持联系上了朱凤珍的远房侄女——这是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村妇人,姓刘。六十来岁,都当了奶奶的人,她倒是马上就赶了来。据说朱凤珍年轻的时候积下不少私房钱,除去被养子富贵搜刮去的还剩下相当可观一笔存在了这个侄女处。为此程富贵还上门大闹过一次。
就在保光寺的后院里,住持跟匆匆赶来的刘姓妇人商量说,要不把老人送养老院。寺里拿出一部分钱来,剩下的看能不能找老人家属出一部分。老人这种情况,在养老院里也还要请人护理。这位刘姓妇人拍着大腿叫起冤来:“唉哟!大师,你是不知道我有多为难呀:家里儿子媳妇都埋怨我多管闲事!可我不管也实在忍不下心的——每个人都有老的一天,她现在孤苦伶仃也实在可怜!我要是撒手不管她,她儿子程富贵就会来过问吗?那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家伙!他自己的一日三餐还不知在哪里着落呢,整日东游西荡地没个落脚之处,就是把他找到老太太跟前他也想不出办法来!我这样替他前前后后地张挪,可落下什么好处来呢?——不说声感谢,倒反咬一口说老太太的私房钱在我手里,还指望我拿钱出来供他挥霍的!大师,你说世间怎么还有这种人渣呢?我待要去法院告他去,他倒四处扬言我要是告他,他就要杀光我全家。他是一个泼皮无赖,活得泼烦的,我好端端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庭我犯不着跟他闹个鱼死网破。转念想就当行善积德吧。可要我拿出那么一大笔钱来我到哪儿想办法去?!老太太这样的情况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请人护理也不是小数目。我自己的零用钱还指望着儿子媳妇拿呢。”住持皱着眉头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建议她再找找程富贵,毕竟这事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的。老妇人连连摇头:“不敢找他!我跟他是两句话说不完就要吵架!大半年前我听我兄弟说在赌场见过他,(我兄弟在镇上开着一个屠场的,人称刘屠户,他倒跟程富贵俩人臭气相投)。我那兄弟说当时见他腿上长了个大疮,直往外流着脓。在赌场一连赌了几天几夜,最后居然从裤管里爬出蛆来!旁边人都瞧见了倒吓了一大跳,他倒没事人似得说不管它,一赌起来就没知觉了!你说这样的烂人找他有用么!”大师听得摇头叹气,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这一切,一墙之隔的朱凤珍听了个满耳。她的心里满是苦涩,但却已没有了泪水。她的前半生一直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一路过来除了没能生养都还算遂心如意。就是做姑娘的时候家里那次被洗劫一空,一家人流落到乡下投亲戚都没有打垮她的意志。以后在水井湾她更是如鱼得水,风风光光地过了大半生。不曾想收养了个富贵,活脱脱就是一个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债主——她和老伴当年从许家搜来的宝贝,还有一生存储下来的积蓄,一切的一切,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部被他搞腾个精光。这些她都没有怨言。让她不能忍受得是他几乎完全无视她这个养母的存在:在保光寺一住多年,开始他还能一年半载来看她一回。渐渐地几尽绝迹了。他是已经把她当成个死人了吧?她强烈思念养子富贵的心肠也随着时间慢慢地冷却,现在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心却还是隐隐作痛。但是这些都不是现在的她能左右的了,自己现如今躺在这里,残存着一口气息,犹如在排着队进屠场。
后来侄女进来给她告别,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没有答理。
侄女跟她说的才刚给住持商议如何安排她的事,朱凤珍也一句没有听进去。最后,侄女收拾好了朱凤珍所有的东西,并整齐地放在屋里唯一的柜台上,说是明天就来接她去养老院了,要她好好休息,明天来接她。
侄女终于走了。整个保光寺都静悄悄地。月光倾泄下来,大殿里的香火气飘进了房间。
今夜的朱凤珍格外地思路清晰,仿佛灵魂出窍般。她甚至觉得自己轻盈地下了床,穿过了走廊,去大殿里去上了香。观音微笑地俯首望着她,让她心里倍感熨贴。她一下子精神振奋起来,似乎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至:她一想到哪里,人一下子就到了哪里。依稀看见了何淑珍来了,她们挽着手准备着结伴出游似的。她们说走就走了,走了半天却是回到了水井湾的。水井湾还是五十年前的模样,村里的人们扛着锄头赶去田间地头劳作。人们来来往往在田野里穿梭,干得不亦乐乎!就连何淑珍也加入了他们中间去。她还看见了程淑芬一家人——程淑芬和许大水领导着一家大小七八个孩子,一家人欢声笑语地在地头忙活,让她看得羡慕不已。她一个人孤单地站在田埂上,也想加入她们,众人都对她冷着脸不理睬。这时许大友过来了,他走到朱凤珍的面前,很突然地倒了下去。朱凤珍低着头看:只见他额头上汩汩冒着鲜血,捂着肚子在地下唉哟唉哟地叫唤,程年书走上前,对着他拳打脚踢!朱凤珍想要上前阻止自家老头子。只见程年书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不是和我一伙的吗?你不是跟我说要把他往死里整的吗?你要搜光他家祖传的宝贝的,你比我还狠!你比我还狠!倒在地下血泊中的许大友闻言一跃而起,对着朱凤珍伸来双手,两眼冒着凶光。朱凤珍想要辨白,哑着嗓子根本出不了声!她吓得落荒而逃!水井湾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四周看着她,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她甚至看见徐平君在一旁露出快意的笑!看着徐平君对着自己笑,她心里忽地明白了:徐平君是仙娘的传人的,她是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这么狼狈的吗?自己真得是罪有应得么?一想到这里,她就提不起劲跑了。她双眼一闭,迎着追来的许大友停下了脚步。许大友的双手卡上了她的脖子,她的双脚乱蹬.
朱凤珍的双脚在被窝里一阵扑腾,她从恶梦里惊醒过来!额头上没有汗,反倒是手脚冰凉。
窗外月光如水,大殿里还有住持在做功课。住持在寺里的时候,经常要念经到很晚。朱凤珍心还在呯呯地跳,心道,这是自己心魔作祟么,自己平日里念了这么久的经都是白念了么?难道连菩萨都不能宽恕自己?一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