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蒙古人虽然不懂汉语,但是看如此架势也忍不住惊呼议论。托雷在可汗耳边低语,可汗稍停片刻,站了起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些话,四下里人群登时沸腾了起来。
潇涯知道自己此刻百口莫辩,任谁听张允是明明可以躲过却停住自寻死路都不会相信。只是奚游晟明明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又挑出这事意欲何在。
“我且问你,你是潇涯也不是?!”奚游晟厉声质问。
潇涯冷笑着睥了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奚游晟脸色极快地一变,但随即道:“好啊!果真是为了杀人灭口才杀了我可怜的张兄……”他脸上又露出悲愤的表情,看向可汗,“可汗,请准许我为张兄报仇!”
“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突然,远处的阿日善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奚游晟目光在阿日善身上凝了片刻,一时也不理会,继续道:“如此败类,可汗留之何用?与此人同在,和同狼共存无异啊!”
可汗对托雷说了一些话,托雷点点头,向潇涯厉声问道:“可汗问你,你来吉日格勒隐瞒姓名是因为什么?”
“哼,这还用问么?我在中原可是臭名昭著的穷凶极恶之辈,难免可汗会有所耳闻。我本想远离中原,谁知竟然在这里碰到故人,我若不隐姓埋名,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潇涯本来一开始并不理解奚游晟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当他提到要为张允报仇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首先他牵制住柳玄,然后再让自己陷入众矢之的,从而铲除我二人轻而易举,免得妨碍他办自己的事情。然而他却不知道,可汗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样一来,可汗不但不会再怀疑潇涯,而且更是会想方设法留下他来抗衡奚游晟。想及此,潇涯嘴角划过一丝轻微的笑意,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配合好奚游晟的这场戏。
“爹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被原谅的机会。”阿日善看可汗语气不善有些着急,连忙说。
潇涯不禁有些感动,向她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谁知阿日善焦急之下完全没有看到。
“姑娘此言差矣,”奚游晟看向阿日善的目光渐渐变得寒冷,有一种很深很深的警告意味,“若是小偷小摸自是可以原谅,我中原豪杰怎会容不下他?只是姑娘可知道他杀了他的师父,他所有同门,其中还有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师兄妹。若他手上的血债仅此而已倒也罢了,他还下山杀了太守孙灼满门!姑娘,敢问这种罪孽,你可敢饶恕?”
阿日善听了这话呆呆地看向潇涯,咬了咬嘴唇,嗫嚅道:“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柳玄此刻缓缓站起来,逼视着奚游晟。
“姑娘,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是在下最后一次衷心的奉劝,姑娘未曾真正了解此人,还是切莫多事了。”
草原风大,吹得人脸生疼。潇涯的白发上还残留着张允的血,此刻已经被风吹干了,发着一种悲凉的暗红色。他感觉对这个世界很是失望,伪装,利欲中却偏偏参杂着真情。多少人自居正人君子,打着伸张大义的旗号却做着伤天害理的事,不择手段,不顾真情。又有多少人为了追寻自己心中的大义害了自己真正所爱。道义,不再是人类的道德底线,已经成了他们为所欲为的工具。而人类,成了工具的奴隶。
潇涯看向阿日善,嘴角划过凄凉的笑意,他郑重的一抱拳道:“姑娘,当年之事如今不相信之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个便是你。在下很感激您的相助和信赖,世人只道是非黑白,从不管真假情深。所有人都道我潇涯无情败类,但未曾有人真正怀疑过当日事情的真相。在下无力也厌倦了辩白,他们若认为我是魔,我罪孽深重,那便如此认为好了,姑娘犯不上为贱子与他们费劲口舌。他们若要战,那便战。他们若容不下我,我便强迫他们接受我,不论后世如何评说,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用尽生命保护我所珍惜的人。”
阿日善眼睛一红,显然被这一段话深深触动,她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此刻她做的只能是等待和接受。
潇涯抬头仰望蓝天,云朵还是那么壮美,云翻涌着就像他内心的心绪一样。刚才那一番话是他在内心想过很久的了,这场戏,不再需要伪装和故意,因为他演的就是他,那么真实和悲伤。若是他还是几年前的他,恐怕此刻他会疯狂,这里会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只是现在,曾经的伤疤被再次掀开,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也不再疯狂。因为,他已不对世界抱有任何希望,也不再奢求什么,只求能保护好他心门里之人。
他又微笑着看向柳玄,道:“柳玄,我这一生,或许会被人接受,或许此生只能有你这一个挚友。此刻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无论结局如何,此生我亦无憾。”他顿了顿,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可笑天下之大,竟无我潇涯容身之地……”柳玄无言,漆黑的瞳眸里闪烁着的就像本来古井不波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很小的石头,泛起的一阵涟漪。
“废话如此之多!孽畜,还不受死!”奚游晟凄厉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狞笑,挥动着长鞭,攻向潇涯。
青蛇鞭影闪动,毒药的那股腥味迎面扑来。潇涯屏息挥剑,感受着长剑里的那个器灵的存在,每一着每一式与其的感应越来越强烈。剑风呼啸,此刻听来就像离人无奈的抽泣声。
奚游晟的武功卑劣之处就是在他鲜克有终的阴招和毒药,眼看着他挥鞭成棍,柳玄一幕要再次上演,潇涯心下愤怒,再也不隐藏自己的那一式鲲鹏图南,长剑在手,他长啸一声和着庄周梦蝶的精髓,卷着对他和这个世界的怒火,横扫而出——
天地色变,云黑风狂,所有人不禁倒退了几步,奚游晟脸色变得苍白,惊呼着退后,可惜已经晚了。
昔日秦始皇曾对唐雎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面不改色应声回答:“士之怒,怀怒未发,休祲将于天,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如今积郁在潇涯多年的愤怒和悲伤,都融在在这一式的鲲鹏图南中,天将异色,悲壮凛冽,所有人只觉心惊胆战,唯有柳玄才能感受到这一幕中的无奈和泪水。
潇涯感受到长剑里器灵在欢腾,呼应着他脉搏的跳动,好像与潇涯合为一体,顺着他的心思就刺向奚游晟。奚游晟此刻已应接不暇,一头长发被长剑削断一截,他眼中尽是惊恐,嘴角的鲜血溢出,他万万没有想到,潇涯怎么变得如此之强,强得骇人听闻。剑舞得越来越快,奚游晟的速度已经到达了极限,潇涯一头白发在草原上极速飘动,快到一片残影,他眼里闪动着决绝,最后一式,他的长剑直刺奚游晟的胸膛。
奚游晟避无可避,只好眼睛一闭等待那一阵剧痛。
然而那阵剧痛并没有袭来,长剑,停在了半空。
不是潇涯一时心软,只是一种无形的力量生生扼住了长剑的去势。
二人疑惑地寻找着力量的来源,却见可汗正站在高台之上,双手好像正在顶着什么东西。潇涯收势,长剑回手,可汗也把手一收,长出一口气,他口中念念有词,向天上一挥手,万里黑云,汹涌狂风,瞬间消失了。
所有蒙古人向可汗虔诚的跪了下来,全场只剩下潇涯柳玄和奚游晟突兀而又惊愕地站着。
“图们那苏拉——”
可汗大手一挥,示意他们起来。又用眼神示意托雷翻译道:“阿日善说得对,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被原谅的机会。无论那些事情是真是假,只求天地俯仰,无愧于心。潇涯本为重新开始而投奔吉日格勒,如果我们连机会都不曾给他那我们岂不是成了是非不分之辈?张允死于他手,而他却饶你一命,也算是和你扯平了。今后切莫因今日之事怀恨在心,互相残杀。”
这个结局是潇涯早已料到的了,他心里冷笑,但还是很恭敬地拜了下去:“敬受命。”
“张兄……张兄,只可恨我不能为你报仇!”奚游晟还是在演,只令潇涯觉得恶心和可笑。
可汗皱了皱眉,看着他半晌,对托雷说了些什么便转身离开了。那波蒙古人见可汗一走,也渐渐散去,偶尔一两个人仍停留在原地,细细打量着潇涯三人,最终也是觉得尴尬,便讪讪离开了。
阿日善此刻正呆呆地凝视着潇涯,潇涯快步走上前想去道谢。
“原来,你是叫潇涯的……”阿日善看他的眼光很是复杂,想要说什么,却忍住了,最后化成了一声轻叹。
“多谢今日姑娘相助。”
“何必多谢,最终的结局还不是你自己改变的。”
“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感念姑娘一片真心。但…..在下想冒昧的问一句,姑娘为何助我?姑娘不是不喜世间这些烦扰么?”
“我只是认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就像你说的,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保护…….”阿日善脸上一红没说下去,她拍拍身边的墨寒,翻身上去,“总之,你今后多保重就是了。”她策马扬尘而去,远远地留下这一句话。
一种异样的感觉蔓延在潇涯心里,这种感觉使他想起了洛霜。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这么多年,自从那个除夕夜之后,他的人生好像只剩下了友情,爱情与亲情变得遥远而又陌生。心跳变得有点快,他深吸一口气,这种感觉他不敢轻信,回过头来,柳玄正站在不远处,而奚游晟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的内力……”
“有了恢复迹象,这种药只能困我一时。”
潇涯松了一口气,对他说:“有些事情,要回去商量。”
柳玄点点头,跟着他回到了那个蒙古包。此刻阿日善早上扔给他的毛毯还在,潇涯看到心里又是突得一跳。
“今天这场摔跤之会,张允的死使我们的计划完全崩溃,奚游晟的突然袭击,虽说让可汗更加相信我们,我们的行动也会更方便。他今日的行为好像是一种警告,用自己的力量警告奚游晟不要有小动作。他这股力量不像是武功,你可有听说过这是什么吗?”
“这种力量你不觉得很熟悉吗?”柳玄盯着潇涯的眼睛,“当年你初来炽雀山时,司徒那一种隔空取物的本领你还记得吗?”
潇涯突然眼睛明亮了起来:“是了!司徒和可汗之所以能隔着这么远还认识一定是他们共同到过一个地方学习了这种功夫,或是说是获得了这种力量。”
柳玄缓缓地点头,道:“你觉得张允的死,是谁所为?”
“你不觉得是我杀了他的吗?”潇涯有些惊讶,他有点不相信张允那一瞬间的停顿会被柳玄看到。
柳玄无言,直直地看着潇涯的双眼。
“想必你是知道我必不会杀了张允……”潇涯自言自语,“哦,说起我的想法,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可汗。他有这股力量,也想借我之手除掉张允。”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是奚游晟。”
“是他?!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首先,他在你杀了张允之后的表现一直很自然,没有丝毫的停顿和迟疑。如果是可汗所为,他先不说惊讶——他是不会为了张允而像今天这样悲伤的——接下来这些行为若不是绝顶聪明之人,万万不会借势嫁祸于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在你上场时生怕奚游晟暗中伤人,所以我一直关注着他……”
“然后你就看到了他害了张允?”
柳玄点点头,“他只用一根很细的针,射向张允。我刚想发作,已经迟了。所以,这不是偶然,而是他蓄谋已久的。”
潇涯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曾以为我的计划已经很好了,谁知奚游晟今日这第一招便杀的我们措手不及。好一个心机深沉之辈……”
“潇涯,你虽然身受不少劫难,但是你还是涉世不算很深。要知道,这世间最恶心的,就是人心。”
柳玄这话听起来让潇涯激零零打了一个寒战,会想此生一幕幕,的确是劫难不少,涉世不深。他只是在这些劫难中看到仇恨和真情的力量,对于人心的险恶,他还未曾有过如此感叹。这种无奈,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潇涯心上,与之前的仇恨的感觉大为不同。如果把仇恨比作一把匕首,那么人心就是一种毒酒,随时可能让你五脏俱损,万劫不复。
郁郁之下,潇涯站起来。
“你要干什么?”
“人心太险恶,出去散散心。”潇涯苦笑着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