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很久才看清楚眼前的东西。
已经是夜晚了,很难看得清四周的景象。潇涯扶着床边坐起来,他听见胳膊上的骨头咔咔地响,骨损越来越严重了,恐怕到了明天他打个喷嚏都会全身数十处骨折,到时候或许都不用等到第三损自己就会被断了的骨头刺入心脏而死。潇涯听力也开始下降了,但是他还是听见门外传来箫声,那箫声就像那个夜晚的箫声一样,只不过悲伤之气更浓了些。
潇涯摸着黑,慢慢站了起来,但是却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眼睛一黑,站着过了很久才缓了过来。他扶着家具走到门外,看到柳玄站在石台之边,月色清凉如水,浸没了那一身黑袍。晚风拂过他的发端,背影都有着一种难言的悲伤。
“你醒了。”柳玄转过身来,那种悲伤之感一扫而空,有的只是平静。他翻进走廊扶着潇涯。
“我们,在台上坐一会儿吧。”
柳玄无言,搀着潇涯慢慢做到石凳上,潇涯长出一口气,看向月亮。“柳玄,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咳咳……你为什么肯为我这么不要命?”潇涯苦笑着看着柳玄。
柳玄的眼中依旧没有波澜,声音轻的好像怕惊扰到什么:“我从未指望过有谁能帮助过我,而事实也是从出生在炽雀便一直是茕茕孑立。在这个世界上,你是第一个救我的人……虽说你算是来添乱的。”
潇涯想到那个酒楼里自己还是年少轻狂,路见不平总想拔刀相助……而现在,什么都变了。他无奈地笑笑,心里一阵酸楚。
“后来我也没有想到那个弹琴的人是你。之前向来都是我一个人吹箫的,声音很单薄,就像在空气里漂泊的游魂一样,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它吹散。”
潇涯沉默了,他没有想到柳玄看起来冷得好像万年不化的寒冰,其实内心比作一块铁也是差不多的。不是说他铁石心肠,而是说在无尽的空气里,多么高的温度他只能变的通红,但只要你是氧气,他便会爆发出灿烂的火花。他不是无情,也不是寡言,只是这么多年很多话他已经习惯了说给自己听。
“潇涯,你知道么?我跟你说的话比我此生跟别人说的话加起来还多。”柳玄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身边的一切,或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和他自己没有关系。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歉然:“其实我一开始对你有所隐瞒,抱歉。作为朋友不应该欺骗的,而我也没想到事情那么严重……”
“这又如何能怪你?”潇涯微笑着,“只不过可惜过了今晚,明天炽雀族那帮人。。咳咳。。就要追来了……”
“生亦何苦,死亦何哀。”
“柳玄啊,不是我说你。你看淡了生死。。咳咳。。但也不能放弃抵抗不是?”潇涯皱着眉,看向柳玄。
“未必会死,除非族长亲临。据我所知,族内除了族长炽雀觉醒了两次,其他人还没有达到如此境地,炽雀觉醒一次的好像除我之外只有两个人了。”
“那如果那两个人同时过来我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所以,潇涯,你听好。”柳玄突然非常郑重的看向潇涯,“明天,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身上的毒并不是不可解,而且我想你作为南殇子的后人,他们应该不会赶尽杀绝的。而你要做的,就是找到在这阳间唯一存活的鬼,它或许可以帮你。。”
潇涯看着柳玄的眼睛,突然开始大笑,带的他最后咳嗽不止,骨头咯咯得响:“柳玄啊,你未免把我瞧得太小了。。咳咳。。就算你把我五花大绑藏起来,我也不会去找什么鬼,只要我知道你死了,我就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大地为棺,天空为盖,天下都是我的陪葬,倒也是不错的结局。但是,你是想让我独活么?当年明道宗所有人都想让我独活。可是呢?我比他们每一个人都痛苦……”潇涯凭借自己微弱的气息,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愣了半晌,他泪水流出眼眶,伤心事就是没有愈合的伤疤,什么时候都可以被再一次撕裂。
“我只是习惯了独自行走,怕你陪我承受。”柳玄眼睛里露出歉然。
潇涯用衣袖擦干眼睛,略一挥手,强笑道:“不谈这些事了,咱们还是谈谈如果我们明日活了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我和你找个地方隐居下来,终日弹琴吹箫,不去管这世间纷扰。或许你对这个世界的阴暗接触尚浅,可是,我是受够了。”
“是啊,或许我们还可以找几个资质不错的小辈,将咱们这一身武艺传授下去……咳咳。。明道宗,或许有日便可重振旗鼓。”潇涯谈到明道宗,眼中露出期待之色。
“你放下仇恨了。。”
他愣了片刻,突然发现那种他的心灵像被虫子一样啃食的那种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当年之事,其实谁都有错,如果现在又因为当年的事去杀害现在活着的人,太不值了……”潇涯看看柳玄,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咳咳……而且,我害怕会连累到更多我珍惜的人,比如说你。仇恨这东西,放下了就是解脱,也就是放过了自己。”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论是非的话,谁是错的谁又是对的呢?”
“如果真论起对错,每个人的对错都是相对自己的,而不是客观的想法。你能说南殇子前辈保护女儿是错吗?你能说我父亲追求自己的爱情有错么?你又能说孙灼和炽雀族长报仇是错么?那如果这么说,谁又来评定是非对错呢?造成这一切的只能说是命格,而我们能做的只能是静观命格顺应自然万物的变化。其实是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对每一个人的影响不一样罢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的结局不都是归于尘土么?与其如此还要管那些繁琐的过程干什么呢?咳咳……”潇涯憋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狠狠地咳嗽了好久才停下来。他说了这一番话,自己都有点愣住了,里面很多都是从那本《明道经》里看到的,或许他说的不是原话,但大概意思是差不多的。当年他始终无法理解,但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一种明晰的豁然开朗之感。
柳玄看向他的眼睛,良久,他道:“你什么时候悟到了这么多?”
“或许是从你满身是火地跑来救我的时候,也或许是我看到自己容颜苍老命不久矣的时候。只可惜当我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我也快死了……”潇涯苦笑着,“总之当年父亲希望我天涯海角潇洒一世,虽然一世估计做不到了。。咳咳。。但是如果我明日活了下来,几天还是能做得到的……”
潇涯抬头看到月色正好,心念一动,说:“柳玄,能从那个琴房里拿出一把古琴么?”潇涯从山上带下来的古琴之前因为走的匆忙,便遗忘在了炽雀山的石室里。
柳玄闪身离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抱着一把古琴,放到石台上。
“柳玄,这或许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合奏了……对了还没有问你那天你吹奏的曲目叫什么?”
“易水。”
“易水?真是好名字……”潇涯手指拨动琴弦,琴音很空灵,此琴应该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只是他每弹一个音,手指骨都咯咯作响,弹到激动处,潇涯一下用力过大,手指骨竟然生生折断了。
琴声骤然停下,风里都带着一些萧瑟之意。潇涯苦笑着看向柳玄,叹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咳咳,连最后一次合奏也不允许么?”潇涯脸上竟有了些许疯狂之意,他心里暗想:今日我就算十指均断我也要弹完这一曲。
柳玄的箫声响起,潇涯琴声应和在旁,同时指骨断裂的咔咔声也为这首曲子伴着奏。柳玄眼里罕见的有了悲伤和心痛之色,而潇涯闭着眼睛弹奏着,好像这疼痛恍若未觉。如果说潇涯看淡了仇恨,那么就当他在放弃内心的仇恨同时,他也淡然了生死。或许是对今生的绝望,也或许是对来世的期许,总之,就像一首可笑的悲歌,唱着天下人无奈的命格。
我希望时光停在这个月夜,再也停滞不前
就像一场有你的梦
我便愿意长睡不醒
你说什么也敌不过
似水流年
可是当我再睁开眼
你还是像初见那样
好像一场永远永远也醒不过来的
梦魇
如果说你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那或许我眼中便是干涸的枯井
就像飞絮或许也可以陪伴冰雪
羁旅天涯。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不论那个月夜多么动人,死亡还是一步步逼近了潇涯和柳玄。清晨的薄雾,都带着一丝杀气。
此刻潇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一手撑在石台上,但又不敢太用力,生怕这条胳膊会断掉。他伛偻着,满头银丝凌乱的散着,此刻他的手已经处于软绵绵的好像没了骨头一样的状态——昨晚弹琴,他几乎弄碎了每一处指骨。而他的手边,放着一个木桶,里面装着菜油。柳玄已经选好了兵器,就是那把圆月弯刀,这时他怀里正抱着这把刀,目光延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在等待,炽雀派来追杀的人,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我之前一直看你跟别人打斗都是赤手空拳……咳咳。。现在看来,原来你是用刀的。”
柳玄不作回答,反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地上的草。
此刻没有一点风,可是还是有几丛草在动,就好像好几条蛇正在向他们二人游来。柳玄目光一凝,手指凝聚意念指向那里,半晌,那几丛草上呼地燃起了火。他毕竟体内炽雀刚刚觉醒,操控火的能力还不是很熟练。
只见几个黑衣人从草丛里腾地跳了起来,训练有素地在地上一滚,身上的火登时熄灭了,此刻躲在山丘后和树上的几个黑衣人纷纷现身,集体向二人奔来。
潇涯快速地数了一下人数,但眼睛已经很模糊了,只能粗略地看出大概有二十多个人,而且个个都是好手,但却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柳玄说的那两个觉醒族人。
柳玄跳起来站在石台上,手指在潇涯身边划了一个足够大的圆,熊熊大火瞬间就着了起来,足足有两米高的火焰把潇涯很好地围住,火既不向他逼来也没有熄灭的迹象,形成了一个很好的保护层。柳玄飞身从火里穿过,看准一个黑衣人,趁其不备直接一脚将其踹倒,柳玄顺势一脚踩在他脖子上,猛一用力,脖子就“咔咔”地断了。两边的炽雀族人同时向他攻来,柳玄一挥手上的刀,这把刀被使得呼呼作响,一时间周围七八个人竟没有一个能靠近他的。
再说潇涯坐在火圈里边,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战况,但是凭着这一把火也能得知柳玄的境况:这把火来自于柳玄,也就是说如果柳玄命在旦夕,这火也会变小,变得很虚弱。同样,如果柳玄死了,这火自然就会熄灭了。几个炽雀族人尝试着钻进火中,可是这火凶猛至极,根本不允许外人靠近。突然潇涯感觉到背后的热气减少了,他猛一回头,发现一个黑袍男子正用尽全力把这火摆开了一道缝隙。“糟了,这可能就是柳玄所说炽雀觉醒的那个人。”此刻有两个黑衣人想要钻进这个缝隙,潇涯冷笑了一下,手浸没在菜油里,甩向那些人,“嘿嘿,没了骨头甩起来更方便呢!”潇涯苍老的声音是这两个黑衣人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只见二人身上刚沾上一点菜油,小火苗就窜到他二人身上,倏忽,一把大火彻底将二人淹没,那个缝隙就这样被他二人身上的脂肪当作燃料填上了。“菜油这东西……又是也当真是宝物啊。”
火圈外的柳玄此刻打斗正酣,不过也没有余力来操控火帮助他战斗。那个觉醒了的族人一见此计不成,也不迟疑,转而攻向柳玄。柳玄身边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不过他的刀越使越快,刀光闪动,在上面看来就像一个白色的馅儿包着一层黑芝麻皮。突然那个觉醒了的族人清啸一声,这“黑芝麻皮”瞬间开了一个口子,那人狞笑着一指柳玄,却见三个火球呼啸着就冲向他。柳玄此刻正被逼的无法腾出手来应付,第一个火球冲来,他加快刀法反手将这个火球用刀面挡住,火球冲击之力很大,逼的他不得不倒退几步。刀面上映着身后三四个黑衣人向他刺来,他也不犹豫,顺着火球之力略转弯刀,把这火球攻击方向转为那几个黑衣人。来不及看他们是否躲过攻击,刚摆脱第一个火球,第二个火球接踵而至,柳玄来不及抵挡,忙一蹲身,躲了过去。然而第三个火球好像算准他要蹲下来一样,几乎是在柳玄蹲下的那一刹那就攻到他面门,避无可避。柳玄被这火球击中,还被带出去好远才停下来。他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可是火越烧越大,这个炽雀族人觉醒有些年头了,虽说还未曾第二次觉醒,可是对于火操控能力要高于柳玄,任凭他如何想要控制那火,那火偏偏不听他的话。
潇涯见周围一圈的火势减小,知道是柳玄那里出了问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手上浸上菜油,把手藏在怀里,瞧着一个火势小的地方就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