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着车子来到墙下,两手把车把儿向上一仰,一车子泥浆就像摊煎饼一样柔柔顺顺地堆在了地面上。我拿起铁锨来回倒蹬着,砂浆里就发出刺刺楞楞的声音,听了让我的牙齿打颤,身上起鸡皮疙瘩。
我铲起灰把架上的盆里都添得满满的,又上了一排又一排的砖,然后就拿了块方木头放到屁股底下,优哉游哉地吹起口哨来。头把刀老李果然不是徒有虚名,他拿起瓦刀来就像是武林高手拿着一把利刃,随心所欲,娴熟无比,那把利刃只轻轻在盆中一搅,一粒粒细碎的小石子就被挖了出来,随即弹到了千里之外,他依然气定神闲,步伐不乱。
再看看二逼,脸上早已蕴满怒火,豆大的汗珠从他短促的头发跟儿一粒粒渗透出来。他每摊上一铲子灰都要在里边仔细地搜寻上半天,砖放上去还是不平,又取下来,重新搜寻。只一会儿,就看出他砌的那一段墙龙飞蛇舞污渍斑斑。
他不断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上一眼老李,瞟了几次后,发现老李面色温柔和平,便又大胆起来。砌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像样子。他的手指头因为过度磨损已经渗出了一片片的血渍。是灾难总会降临,之所以没降临是还没到时候,那段时间在汇聚力量。可惜二逼不懂这个道理,脸上甚至出现了得意之色。
就在二逼洋洋得意的时候,老李先是猛地一挥胳膊,把二逼砌的那半拉子墙哗的一声掀翻在地,又抬起右脚轻轻地一送,二逼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姿势正是狗吃屎。他吐了吐嘴里的泥浆,就要翻身站起来,刚一起身,脚下一滑,又一屁股坐在了稀泥里。
看到他的狼狈样儿,我心中狂喜,差一点儿笑出声来,这一天的郁闷心情也一扫而光。我又转脸一望,二逼正恶狠狠地盯着我,两眼冒着火光。越是这样,我越得表现出临危不惧的勇气。于是,我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二逼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迎着微笑朝我扑了过来。他一边猛虎捕食一边骂骂咧咧,你个二傻子,你竟敢算计我,往泥浆里加石子儿害我出丑。他朝我扑过来之后就挥手给了我一拳。我那时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也纳闷他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根本没防到他还有这手。受他一拳,我顿觉嘴里甜丝丝的,往地上一吐,红殷殷的一片。二逼趁着我吐的间隙反手又给了我一拳,然后才转身去找他刚才摔到地上的瓦刀。
第一拳我认了,第二拳就让我非常气愤。我见不得红色,一看到红色我的鲜血就咕噜噜地往脑门子上冲。我弯腰拾起一块砖头,在他脑门子上狠命地砸了两下。二逼浓密的头发缝里,两道热气腾腾的鲜血就顺着他的耳朵根儿流到了他的下巴上,二逼又随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当我看到二逼满脸鲜血两眼喷火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冲到头顶的热气迅速降了下来。二逼手里拿着瓦刀胡乱地挥舞,嘴里喷着鲜血胡乱地咒骂。我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跑出楼外见二逼没有追过来才放慢了脚步。
我向山坡上一望,太阳已经落山了,落山的太阳余晖把靠山的天际染成一片绯红。远处,富才已经在清洗搅拌机了,从搅拌机的嘴里不断地吐出一滩又一滩污浊的泥水。梨花已经从砖堆上跳了下来,正隐隐约约地在砖堆后面和虎子窃窃私语。离下工还有一段时间,我需要找个地方去打发,就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刚走没几步,梨花就发现了我,冲着虎子说,看,羊蛋来了。虎子就从砖堆后面跳出来嚷道,二傻子,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我说,咋了?虎子说,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就来了,说曹操曹操到。我说,啥事?虎子说,你今天运气不错,有人请客,晚上咱们去外边喝两杯。我说,呸,能从饭里吃出条蛆来是运气不错。虎子注意到我吐口水时嘴角渗出了点儿血。虎子说,咋了,羊蛋,你的嘴好像有点不大对劲,是不是让哪个小妞给咬了。说完被梨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我说,没有,才和二逼比划了两下子。
走,找他算账去。虎子一挥手,拉着我就往楼里走,走半截又回头冲梨花说,你快去,叫上富才。我说,要不算了吧,饶他这遭。虎子不听,他要仗着人多势众表现一下他的哥们儿义气。到了楼里,发现二逼不在,头把刀老李正在悠悠闲闲心无旁物地修补墙上的缺口。
一会儿,富才和梨花也兴冲冲地蹿了进来,看到什么情节也没有展开,就垂头丧气起来。富才掏出一根烟走到老李的架子下说,啥时候能教教俺们这砌墙的手艺。老李也不接烟,回过头冷笑一声说,就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能吃的了这苦,想当年……说到这儿,叹息一声,就又回转身去默默修补起来。
下工之后,虎子发动起了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富才把梨花一下子扔到了车上,自己也跳上了车。虎子勾过头来对梨花说,你怎么没喊小倩一块儿来。梨花说,你明知道她不来还让我去喊,你是不是还想去碰一鼻子灰?
烟筒里突突地冒了两股黑烟车子就走了起来。刚走出十来米远,就见二逼从后边追了上来。他头上扎着一条白带子,白带子上还印着像核桃一样大小的红圈圈。他一边跑一边冲我们摆着手喊,你们是不是要出去改善生活,带上我吧,让我搭趟车,我也好久没吃肉了,我想我得补补。他一边喊一边嘿嘿地笑着指着自己的头。虎子猛一踩油门就走了,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来冲后面喊,你个龟孙子在家吃吧,菜里有肉,还带着尾巴呢。
天已经黑透了,月亮也升起来了。虎子开得飞快,车子噗噗听听的就像一条顽皮的鱼,车两侧刮着嗖嗖的风。富才说,把大灯打开吧。虎子就把大灯打开了。虎子是开三轮车的好手,他说他爹就是在驴车上落草的,他从那时起就迷恋上了开车。他一手扶着车把,身子后仰,后来索性就把两脚搭在了车脸上。
我笔直地站在车兜里,双手紧紧抓着车前帮,磨叔说,主席检阅部队就是这个样子,我也就朝着荒山树木和月亮庄重地摆了摆手。富才和梨花半蹲着身子。梨花说,我怕风,别再让风给吹感冒了。富才就把她搂在了怀里,就像搂着一只小鸡。
我们在一座四合院旁停了下来。虎子猛地跳下车,推开大门冲里边喊,老板娘,来壶水,我们是开车过来的,让我们暖暖身子。梨花说,她从不喝白开水。虎子也说,太淡。我们走进大门就在院子中间一张石桌旁坐了下来。虎子又喊了一声老板娘,老板娘就出来了。她身材修长面色红润,腰间系了一条蓝围裙。走到我们跟前后,富才就拍了一下桌子说,来盘花生米,再来两瓶二锅头。老板娘说没有二锅头,只有啤酒。
啤酒撑肚,就喝啤酒。富才又用那只红扑扑的手拍了下桌子,老板娘就慌慌忙忙地下去准备了。我是来吃肉的,可不是来喝水的。虎子怏怏不乐地站了起来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不能弄个硬菜?富才笑道,看把你急的,饿死鬼转世一样,一会儿老板娘来了你点。
于是虎子就拍着桌子要了一盘芹菜炒大肉,又拍着桌子要了一盘青椒炒大肉。梨花说,也照顾下素食动物,给我来盘韭菜炒鸡蛋。等菜都上齐,酒都倒满之后,富才端着酒杯霍地站了起来说,来,干了,今晚咱开口大吃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说完一饮而尽,坐下后又拍着桌子要了一盘蒜薹炒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