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原谅那条长长胖胖又白白的虫子,它在我最需要进食的时候,蠕动着身子在我面前晃荡,又在我挖地三尺最想见它的时候,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才把太阳熬到了头顶上,我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候,拥挤,争夺等一系列的难关之后,终于抢先捞到了一碗面条。当我正兴冲冲地蹲下来准备犒劳下我受伤的胃的时候,虎子却从碗里夹出一条白虫让我们瞻仰。
富才说是蛆,虎子说不是,是白菜上生的虫子,说蛆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可这条虫子没有。他们两个为这个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的结果是双方战平,因为富才终于从碗里搜寻出一条带着尾巴的虫子来。他用筷子夹着虫子的尾巴挨个儿在我们面前晃一晃,梨花看到后就跑到一旁弯着腰呕吐起来。虎子向富才眨了眨眼说,还不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了,真有了今儿晚上你得请客。
我在碗中扒拉了几下,再也吃不下去了。我说下午不干活儿了,去找瘸三请假。瘸三冲着我吹胡子瞪眼睛说,不准。现在工期正紧得很,谁都不准请假。再说了,你这小子没事没病的请什么假,干活去,不干活让中午的白菜萝卜在肚子里直接变成大粪不浪费粮食吗。我说饭里不光有白菜萝卜,还有肉,你去问问伙夫,没钱改善伙食就往菜里放条蛆是啥意思。
瘸三听后噗嗤一声笑着说,亏你还是羊堆里爬出来的,怎么一条小蛆就把你吓成这样,你去把那条蛆给我找来,我要治它的罪。我得令后怏怏地回去,蹲在伙房门口的垃圾堆边,把剩菜剩饭挨个儿翻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罪魁祸首,下午只得继续干活。
那天的阳光很暖,照得人昏昏欲睡。我把砖往架子上放了一排又一排,泥浆推了一车又一车。我隔一会儿都要从楼里出来望望,梨花仍旧蹲在高高的砖堆上拿着个水管子浇砖,富才仍旧倒沙倒水泥,开动搅拌机呼呼隆隆地转,而虎子也不像一只虎,像一条蛇,俯下身子左右摇摆地拉着一车砖。那天我们碰头后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力气说什么,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激得起大家的兴趣。
二逼那天却一反常态,精神抖擞得就像一只小公鸡,满头大汗,愈战愈勇,砖用了一排又一排,你使了一盆又一盆,最重要的是头把刀老李竟然一句话也没有骂他,这让我心里很不痛快。二逼可能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贱骨头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不断地对我发号施令。
羊蛋,快上灰。羊蛋,快,钢筋。羊蛋,砖砖砖。我在心里骂道,上你个头。可还是不得不慢悠悠地照着他的指令去做。这是工地上的规矩,小工对待上了架子的瓦工就得像士兵对待首长一样惟命是从,虽然二逼在我眼里连个球毛都不是。
羊蛋,去看看有灰没有,早早地准备一车子来。我只得拉过泥浆车,调转车头,软塌塌地向放灰的方向走去。砌墙到放灰的地方有一段距离,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小车的一个轮子基本没气,另一边直接把轮胎去掉,焊了个铁圈子在那儿,要是平常,勉强还可以推,可那天我的肚子里没有六七个冷馒头,也没有萝卜白菜捞面条,体力早已消耗怠尽。
我打了一车灰,身子前倾,凭着重力一涌一涌地往前晃荡着,刚到一个小上坡就再也上不去了。这时,虎子推着一车砖过来了。我忙喊,快虎子,帮我推上去。虎子放下车子跑到我跟前正准备帮我推又突然停了下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看在咱们兄弟的份上,我教你个必杀技好了。
我就迷迷瞪瞪满脸疑惑地停住了。虎子笔直地站到我的旁边,庄严肃穆地喊道,手抓车把,向后转。我就扶着车子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虎子又喊道,手丢车子,向后转。我就松开车把,又原地转了回来。这时,虎子探身走到我身边,一手拉着我的胳膊,一手摁着我的背说,现在,把你的手再放到车把上,屁股向后撅,腰尽量弯低,就把你想象成你叔家拉磨的那头大黑驴子。你试试。
我就照着他说的拉住了车把,弯下了腰。为了能够进入角色,弯下腰后,我还学着驴子伸长脖子叫了两声。虎子说,很好,现在,用力。我就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果然车子就轻轻松松地向上走了。快到坡顶的时候,虎子又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啪了一下,我猛地一跃就轻松挂微笑地上去了。
我说,这招真好使,你从哪儿学的?虎子白了我一眼说,废话,当然是从驴子身上学的。从本质上讲,咱们和驴子算是同类,都是吃人家饭替人家干活的畜生。难怪你不知道,整天在羊堆里混,别学它们好吃懒做不劳而获尽吃白食。我那天听虎子讲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没想到他还有这么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我竟然一无所知,可见没文化真可怕。
虎子见我一脸虔诚,对他心生仰慕,就接着说,对于一般的难题这招就解决了,不过还有一招最最厉害的必杀技我就不告诉你了。我嗯了一声就拉着车往前走,虎子却一把拽住了我,虎子说谁让你是咱生死结拜的兄弟呢,不告诉你我心里不好受。他一边跟着我和车子往前走一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你没听人说过拉磨的驴子蒙起双眼……额,不对,不是拉磨的驴子,咱们蒙住眼睛就看不到路了。我说的是跑长途的驴子,是千里走单驴,也不是单驴,总要有个主人,主人就会在它的头顶正前方挂上一串好吃的,它一直吃不到就一直追下去,走多长的路也不会觉得累。至于你需要挂上点什么,那就得你自己去琢磨。他一口气说完就笑着拉上他的砖车一溜烟地跑了。
我反复地回味着他的话,一边想一边嘀咕一边拉,突然我就看到在我的正前方垂挂下来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头发上面是一团松松荡荡随风飘扬的衣衫,衣衫里藏着一本书,头发里藏着一张脸,那张脸在冲着我笑。老实说,这幅画面稍显恐怖,可我的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一阵子激动,就像有头小羊在那儿淘气地撒欢乱撞。
经过那个高高的砖堆时,梨花还高高地蹲在那儿,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中间,好像睡着了,砖堆下面的水漫了一地。我抬眼望望太阳,太阳还依依不舍地挂在西天边上不肯落下去。用完这一车灰,也许还得再用一车,今天用的这么多,一定是二逼吃错药了吧。我一边拉着车子走一边咒骂着。经过石粉堆时,我的鞋底踩在上面咯咯吱吱地响。
突然我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有时我还是挺佩服自己的。我在石粉堆底下找到一片细碎的石子,捧了两捧就扔到了泥浆里,又拿上一根棒子在里面搅了搅。我看了看觉得不够,就又放进去了三四捧,这时,棒子搅动的时候就能感到粗粗咧咧的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心里大快,推起车子健步如飞,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我那时才发现原来幸福这么容易就能得到,原来幸福的感觉到来之后,也还可以发掘出这么多的力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