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正在云里雾里地做梦的时候,突然被一阵躁乱声惊醒,我一骨碌翻起身子,看到屋子里的人如同一窝老鼠一样叽叽喳喳地趿拉着鞋子抱着头四下里逃窜。我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拔在窗户上向外一望,只见十几条黑不溜秋黄不拉几的大长毛狗,张嘴露着白生生亮晶晶的牙齿,长长的舌头上挂着丰盛的唾液,正疯狂地向工地的各处扑去。长毛狗的后边,一个个威武雄壮的警察戴着白手套,拿着双节棍,有的拿着明晃晃的手电筒,手里都拉着一条长绳子,被狗拖拽着一跌一撞地往前跑。我一把从床上扯下一条床单披上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连个鞋子也没顾得上穿。
我裹着条床单呼啦啦地发着抖,四下里到处都是黑影子在晃动,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被明晃晃的灯柱扫了一下就开始跟着他们跑,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发现虎子和二逼正跟在我的身后。我跑到搅拌机前就一纵身从放灰口跳了进去,然后努力地把头和屁股的位置掉了过来。二逼扑通一声跳到了旁边的水罐里,水面上露着半截水管子,扑哧扑哧地往外冒着气。虎子身材魁梧,一时没处钻焦急地在原地打转,忽听哪儿喊了一声跳,他就一闭眼跳进了那堆像面粉一样松软的水泥堆里,水泥盖过头顶后又松动了一下,他就顶着一头一脸的泥灰子冒了出来。
这时,在工地空旷的地面上我又发现了富才,他扭动着肥大的身躯也拼死命地朝这里跑来,他一边跑还一边从一旁的方木堆中抽出几根扔向身后,身后是三个细腰宽肩膀的警察。富才累得满头大汗,警察也追得气喘吁吁。突然,富才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跑了,他平躺下来,伸展四肢,鼓着腮帮子向外吹气。
三个警察追上后,先是弯着腰,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呼哧呼哧了一阵,接着就用黑亮的皮鞋向富才松软肥沃的大腿和肚子上踹了起来,一边踹一边骂骂咧咧,你个臭小子,我让你跑。骂累了又停下来歇一会儿,然后一个提着他的嘴巴,两个拽着他的胳膊从地上拉了起来,冲着他的脸啐了一口说了句****你妈。
我躲在搅拌机里,探出前半身,伸手扣下一颗核桃大的石子,朝着他们用力一甩,那石子带着嗖嗖的风过去后,不偏不倚,打在了富才亮光光紧绷着的肚皮上,嘭的一声弹到了千里之外。三个警察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着我射了过来,我全身一惊,就从搅拌机里滚落了下来,脚刚着地我就又开始玩命地跑,二逼和虎子也紧随其后……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了,我们三个停下来回身一望,富才正被三个警察涌着往前走,他的背影给了我一种悲凉沧桑的味道。他被塞到了警车里。警车发动了,车后跟着一群长毛大狗,汪汪狂叫着远去了。
四周黑暗角落里的人影开始松动,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汇聚了一大片。有的光着脚趾,有的趿拉着鞋子,有的披着条床单,有的裹着件破袄,银白的月光流到他们身上,他们的脸上充斥着兴奋,激动,恐慌,悲凉,不解的表情,都无一例外的大张着嘴巴。我身上一哆嗦,才发现披的床单早不知去向。
警察走后,我们再也无法入睡,我虎子还有二逼汇聚在搅拌机旁议论纷纷。虎子点了一支烟说,一定是自行车的事告发了,警察这是来突击调查了。二逼听后霍地站了起来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主谋,不扯连你们。我要真蹲进去了,你们隔三差五别忘了去看看我。虎子一把把他按下喷出一口烟说,别再这儿逞英雄,富才也许早交代完了,我们都逃脱不了干系。
那天我也发表了看法,我说,咱们快回去睡吧,也许是做梦呢,明儿一早醒来,该干嘛还得干嘛。话没说完,二逼就朝着我屁股踹了一脚,又弹了下我的脑门儿说,觉得疼不觉得疼,不疼我就再踹你两脚,反正你是在做梦。
警察来为别的事情也有可能,比如说打麻将……二逼突然眼前一亮就打断了虎子的话说,没错,警察捉赌捉嫖就喜欢在半夜三更的时候来个措手不及,要真是那样的话,捉着富才也不算是冤枉他了。我们不能大意啊,虎子弹了下烟灰缓缓地说,那件事儿要真追究下来,我们都得蹲大牢,我们得防患于未然。
虎子那晚运筹帷幄深谋远略,他建议先把自行车藏起来避避风头,我们就把自行车推到了地下室口,虎子又说,地下室正在抹灰,难免不被发现。要不藏到工地后的荒坟群里?这是我发表的第二个看法。虎子说,也不好,被那个混蛋给捡走,太便宜他。最后,虎子决定把自行车藏在楼房的第十三层上。
二逼就像一只小松鼠一样嗤嗤溜溜地爬上了吊车。虎子说,你上去吧,我在下边拴。我刚喘着气跑到了十三层,就见空中悠着两条钢丝绳,一条拴着自行车,一条拴着虎子,虎子凑到窗口时,一个鲤鱼打挺就骑上自行车冲进了客厅。二逼下来大骂,虎子你个杂毛,我只过稍微会开点儿,你就把自个儿拴上了,万一摔下来,我可就死定了。虎子在客厅里骑着自行车,还点着一支烟,他一边舒缓地张开双臂一边说,我都不怕死,你还怕个什么。
我们把自行车藏到了第十三层的一个卫生间里,还在卫生间门口竖了一块竹胶板子。我和虎子在窗口看月亮,二逼就在卫生间门口拉了一泡屎。我走到他身边踢了踢他的屁股说,二逼,你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吧,我们两个可是稽查队的,说说,你触犯了卫生禁忌的那一条?二逼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为了咱们的利益着相,你看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听他说的有理,也就解开裤子,朝着卫生间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第二天我起的很晚,起来后发现工地东北角的一块空地上,瘸三正在指挥着工人忙忙碌碌地搭着个戏台子,我就去找虎子。虎子和二逼还没起,都躺在炕上睡得昏天黑地。屋子里一半的人都在睡觉,另一半睡醒了的就躺在炕上瞅着正睡的人发呆。我拉着虎子出来后,戏台子下面多了一块块的砖,戏台子的上面多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虎子摸摸脑袋不解其意。
那天的太阳不旺盛也不昏暗,蓝天不特别蓝,白云不特别白,也没有风。午饭过后,人们都从屋里出来伸开双臂在太阳下靠着一面墙打盹,也有躺在方木堆里掏耳朵抠脚趾的,后来听到嘟的一声哨响,就纷纷从地上想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朝着哨声跑去,也就来到了戏台子下。
瘸三正站在戏台子中央,看到人们来后就扇动双臂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同志们,民工们,大家都找一块砖坐下,看看砖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叫张三去那边拉一车。人们都纷纷地把屁股放到了砖上,瘸三看了看就说,张三,再去拉半车。一会儿,站着的人就都坐下了。瘸三又派人去库房推来了一车子崭新的安全帽,黄颜色的发给了台下的人,自己戴上了一顶红色的。
瘸三又向上扇动双臂示意大家站起来,人们就都抬起了屁股。瘸三说,一会儿将有一个伟大的时刻来临,我想让我们都站起来,闭上眼睛,在温暖的阳光里,静静地默等三十分钟……工人们就都闭上了眼睛。斧头帮工人的手中被默默地放了把斧子,丐帮工人的手中被默默地放了张铁锨,架子工被默默地挎上了安全带,默默地把安全带的尾巴拖到了地上,会场上又装上了麦克风,奏起了义勇军进行曲。这时,瘸三严肃的脸上才有了一丝丝的笑意。
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警报声,人们就都睁开了眼,伸长脖子向工地外张望,只见在坡下的土路上,三辆发着银色光芒的警车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开了过来。在工地门口停下后,瘸三就慌忙跳下戏台跑了过去,同每一位警察握手,连带着也握了握磨叔和富才的手。然后就领着警察往会场走,有两名警察扶着磨叔,两名警察护卫着富才。
一会儿,又从车里拉出了一条鲜红的条幅,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民警一家亲。瘸三赶快命人用绳子拉了起来,挂在了会场中央,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前,长大嘴巴在麦克风张大声吭哧了一阵,清清嗓子说,今天,咱们的警察要在这里给我们召开大会,是什么大会呢,大家请往我头顶上看,我知道,底下坐着的有很多同志都不认识字,我给大家念念,说完,斜着身子,用手指着头顶的条幅一字一顿地说,民警一家亲,警不用解释,就是我身后这些戴平顶帽子的,民呢,民就是民工,就是你们这些头上戴黄帽子的,当然我这个红帽子的也算,一家亲,就是说他们和咱们是一家人,都是自家兄弟。下面就请自家兄弟讲话,大家欢迎。
会场一片沉默,张三像只老鼠一样嗤嗤溜溜地在黄帽子中间钻了一圈之后,人们都纷纷站了起来,台下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个面宽体阔满面慈祥的警察走到桌前,扇动双臂示意大家坐下,也把嘴巴放在麦克风上吭哧了一阵说,看得出,同志们今天对我们的到来很热情,热情高涨,我代表他们向你们表示感谢。这就对了,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都是吃中国地里的庄稼长大的,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昨天晚上对我们的到来那么的不欢迎,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了鬼似的,就因为我们带了几条杂毛大狗?可它们咬人了吗?就算是咬到谁了,那也是他做贼心虚自作自受,没犯什么罪你跑什么。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我们是你们最坚固的靠山,不要怕我们,有了问题应该找我们解决才是。一会儿你们可以问问昨晚跟着我们去的那两位,看看我们有没有为难他……
一会儿磨叔就上来发言了,磨叔没上过这么大的台面,说起话来颤颤悠悠的,磨叔说,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见着亲人就跟见着狼似的,不怕你们笑话,我昨晚上还尿了一裤子呢,说着他就向前垮了一大步,拍拍臃肿的大腿根儿,果然湿哒哒的,他接着说,可一到人家那里,却给咱敬烟端茶,嘘寒问暖,人家就是怕咱们在外地不安全,给咱办个暂住证,以后咱要出什么事儿了,也能查到档案。办个暂住证,就成一家人了……磨叔再往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支支吾吾的,瘸三忙说,大家鼓掌,磨叔就在掌声中退了出来。
后来,富才也发了言,富才最后说,我代表新生代的民工向警察道歉,说着就弯腰向身后深深鞠了一躬。瘸三喊一声起立,所有的黄帽子,有的拿着铁锨,有的拿着斧头,还有什么也不拿的,都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朝着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全场的气氛也在那一刻达到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