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后的十多年里,我的家族很快就兴起了,这也得益于我父亲的磨铁经营。
然而,我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在他20岁之前,从来没想过发大财,家产万贯,或者人前显贵,祖父每天唯一的愿望就是把牛喂饱,把雪白的羊羔赶到山上去也喂饱,每天可以在阳光下草地里美美的睡上一觉,听一听草地里的蟋蟀甜蜜的呻吟,歌唱,也听听风吹松树的声音,日子一天天,岁月一年年,年年岁岁都是如此,然后过了18岁,大约二十岁,把牛羊卖掉大部分,然后娶上班上最漂亮的那些个大个子女孩子中的一个,结婚造孩子,养牛种田,造娃,娶妻放牛,造娃。。终了此生。梦想简单,单纯,天真,真实,实在踏实。
祖父盘算过,从7岁起,大约只需要十年,一头牛就可以产生出大约20头牛,对于一个农民的儿子,这就是最好的理想,因为20头牛,无论是娶班上哪个女孩子都足够了。然后从17岁开始挑选,直到选一个中意的大姑娘,娶回家。当然,如果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世界上也就不会有我父亲,当然更不会有我。
几乎每到黄昏时刻,祖父都会和自己的四弟弟也就是我的小祖父——大冬盘算这个如意算盘,
“哥,你也真敢想,20头牛,十年,万一有些年,牛生的都是公牛犊子,怎么办呀?”
每一天放学,祖父都会兴奋兮兮地跑到学校附近的小山上,去接家里的牛,然后拿起画笔,看着过往的女孩子,从学校到各自的村庄回家睡觉吃饭,各找各妈。
小山前面有一条小溪水,很浅,很清澈,很凉,倒映着天上的云,旁边的山,
祖父有时候集合好了牛羊,就会在山顶逗留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里,是北旺湖村的女孩子经过的密集时间段,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是姑娘们都脱下鞋子,赤脚过河的时候,小祖父大冬就会拉起口哨,悠远尖锐绵长刺耳,那感觉简直就像冬天里喝啦一口最辣的辣酒,痛快。当然,小祖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引起北旺湖的姑娘们回头,她们在回头的时候,会互相交谈,兴奋不已,也娇羞的不得了,因为她们都会自己认为自己是主角,被关注的主角。
而这个时候,祖父大部分的时间会屏住呼吸,记住她们的模样,远远的素描,记录她们的成长,美貌,一个月一个月,一年一年,从鼻涕流满衣服的小女孩到清纯稚嫩的青春少女。几乎祖父看上的姑娘,每个人都会记录在册,用他自悟的素描。
“效果很好”祖父画完跟大冬说道“咱就要她们对咱们都有美好的回忆,将来咱要是娶亲,搞对象,找哪一个都有话谈,都有故事儿说,对哪个姑娘都这样说,咱当年画的就是你,一年年,哪年月都没落下,哈哈,嫁给咱吧”
祖父似乎很得意,也很狡黠贪婪厚脸皮,祖父爱笑,笑的从容,放纵,祖父笑的时候,小祖父也会跟着笑,开心对对碰,他笑祖父阴险精明,“邪恶”发自内心的草丛。这一点,祖父自己也从不掩饰,他认为自己就是那么精明,眼看着,每年头羊都会生下三头小羊羔,每一窝几乎都是一头公的两头母的,公的喂养壮大了,就会卖掉用来买衣服学习用具,母的就会留下来,继续繁衍生羔。这一点是祖父最得意的一点,因为这会被老年人认为成小孩子的福气,祖父的亲生爹娘也常夸赞他,这孩子有福气,喂养的头羊每年每窝都生三个,相对于平常人家的羊,那是上天多赠送了一个。“上天眷顾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有福气”祖父每每听到这些话,多会腼腆一笑,心理无限暖意,好像上天真的就眷顾他一样。
后来的事儿,祖父并没有讲给我听太多,我只记得,大约是这些,祖父说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家里总共四个男孩子,相对于已经开始流行独生子女的时代,简直就是超级巨多,
实际上,第一头牛只生过一头牛,就再也没有怀上孕,那一个一头牛一群牛,一个青春造娃梦并没有实现,根本没法实现,年年岁岁,生的羊,根本就没有积攒多少就被卖了,给四个兄弟扯布做衣服,祖父的爷爷每一次带着祖父去集镇上配牛种的时候,祖父都会吃点油条辣汤作为庆祝,几乎好事将要发生一般,因为在祖父的爷爷看来,牛结婚也是喜庆的事儿,几乎让他们祖孙二人看到了将来繁荣的希望,可是后来每一次都不知道为什么牛儿再也没有怀上孕,这种挫败的事情反而让祖父把辣汤油条的味道与牛产业失败联系在了一起,几乎每一次早晨送我去学校读书,路上或有辣汤的时候,祖父都是看着我吃,自己从来不吃,他一点儿都不想回想起这一段记忆,借着辣汤和油条的味道。
有一回,我的辣汤没有喝完,应该说,几乎是没怎么喝,祖父被迫喝了,他还是瞬间记起了那段悲催的时光,梦想破灭的时光。
“哎,我小的时候,流行计划生育,我们家弟兄多,全指望牛羊壮大成群,给我们娶妻生子,可是牛偏偏不争气,生下一胎之后,绝孕5年,那年月,计划生育搞得天昏地暗,青壮年婚后家里都盼望着生男娃,我们家生了四个,很多年轻夫妇却也闹绝孕,闹男娃荒,一个都生不下,或者生女孩子三串一
或者四串一,有胆量魄力的家庭,逃到天边也要生产一个男孩,有的不幸运的生了五六个女孩子,最后一胎看清了铁定是男孩,却被半路抓起来流产掉了,哭天喊地,生不如死。”
我常常被爷爷这种一连串的说辞震慑住,太有意思了,他说的话,很搞笑,很滑稽,一点儿也不像在讲述悲催往事,简直就是在讲童话故事。
祖父12岁的时候,也就是牛产业彻底破产,唯一的一头牛被卖了给祖父的大哥哥上高中用的时候,祖父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祖父记得很清晰,祖父的爷爷早晨带着祖父,去西山的祖坟前,磕头,烧纸。
“老,今天是该给祖宗烧纸的日子吗?”祖父跪在祖宗坟前,祖父的爷爷站着,良久一声未吭,只是默默的抽烟袋。
抽完了一锅又埋了一锅,继续点燃继续抽。
磕完,
“转过身来,给我磕三个头”祖父转身过去的时候,祖父的祖父已经泪流不止了,
仿佛真的要生离死别,祖父几乎被惊住了,
“老,怎么了?”因为祖父几乎没有见到过自己坚强乐观开朗的爷爷这样哭泣。
“你的亲生父母来接你了,你是别人家的孩子,由于他们出国,一直不在国内,所以把你寄养在我们家,现在他们回来了,要领你回家”祖父的爷爷转身指着过来的一对年轻的夫妇,她们穿着很洋,一点儿都不土气,也就是我的法律上的太祖父母。
太祖母,那时候很年轻,大约只有35岁的样子,治愈系的眼神,温婉的面容,柔美富贵的身材,即使在肥胖的冬衣里面也能显示出脱俗的不一般。祖父12岁了,对女性有了很多敏感,对母性也是依然有依赖的。祖父望着太祖母,仔细端详她,刚刚还在哭泣,转眼间就要面对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妇女,太祖母心慈行善,被这种局面感染,忍不住抱着祖父哭了起来,闻着太祖母怀里的味道,感受着浓浓母爱,祖父从开始的怀疑,到后来确实是相信这是个事实了。
12岁的少年,竟然这样就被欺骗了,不可思议,太祖父,太祖母,祖父的祖父,这些人的演技太高超了。直到后来祖父20多岁的时候,祖父一直都相信这些是真的。
实际上,祖父想回家再找生父母去证实一下的,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他身边的这三个人的精明程度,已经不是祖父能够想象的。
望着熟悉的山窝窝里的四个村庄,袅袅炊烟,想一想自己精打细算想娶一个的女孩子们,一个都没娶到,想去找她们送别,可以一点儿理由都没有,那些年月,男孩子女孩子之间是排斥的,或者说她们只是在祖父的梦里,实际生活中一点关系都没有,更无从说送别,那些像电影里的画面,祖父期望的被很多女孩子眷恋的场景都没有发生。祖父离开了故地,12年,他没有读多少书,原本的家在哪里,只记得北旺湖,南旺湖,东旺湖,西边是山,没有湖水,中间有旱地小山,湖外围是农田,有稻田,麦田在山脚下。具体在中国的哪个地域,他都不知道,祖父只是记得,他的真正的生母会做烙馍,会做漂亮的鞋底,恰好合脚的鞋子,还有穿三四年都不会穿小的大衣服。
临别,生父母没有一个来送,只是祖父的爷爷在桥边背着高大的身子,送别,泪已经流尽。走出湖边小路,祖父确实看到了四弟在湖边,一脸愕然,老远就喊
“三哥,三哥。。”祖父没有听清,后来,也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他的三个兄弟小时候的故事。
祖父喜欢端详太祖母的脸,喜欢听太祖父教他认字,祖父只懂一些字,算术也懂一些,家乡教师把能教的都教了,也不过100多个字,简单的算法,或者说祖父在离开山村之前,根本没想过学很多东西,只是想着放牛,放羊,种田,娶妻子的事儿了,没有认真学,按照我的理解和考究,祖父初生的那个年代,国家已经开始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了,真正的原因应该是祖父谈到这些的时候,没有说他起初不愿意学习的事儿。至于我的猜测到底对不对,都不从考证,毕竟过去发生的无法再改变。
太祖母很久没有亲手织线衣了,因为这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大孩子,欣喜的劲儿冲激的厉害,太祖父也是,连续三个夜晚没有睡着,太祖父想着一切办法,给这个孩子走法律程序,注册入户口本里,他到处使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钱,到底还是成功了,即使当年有DNA验证技术,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那个年代,这种事儿太正常了,
祖父面这事儿,几乎没有犹豫,忙乎了半个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是决定走程序的日子,这一天太祖父没有吃早饭。骑着自行车就直奔市里户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