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日过去了。距离年关,还剩下半个月的时间。
这些天至今,爷爷除了磨破了好几双鞋子,还变得憔悴不已,他日渐老迈的身子经不起这般折腾,于昨日染了风寒。所幸并无大碍,大夫告诫他需要静养一周左右。
临近子夜,风伏举着一杯水呆在爷爷的床边,爷爷随时都会起身,他所能做的,只有在爷爷口渴时候端给他一杯温水,仅此而已。
看着辗转难眠的爷爷,风伏甚至在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代爷爷受这场病呢?
自没了风雪的音信,他日夜都出门寻找,几乎没有休息过。如此这般还能坚持了两个多月不倒下,这已算是奇迹了。
“小伏,快去休息吧,你明天还要去学塾。我不要紧的。”
听到爷爷说话,风伏这才意识爷爷又一次地醒来了。将手中温水递予爷爷,可他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需要。
“爷爷,喝口水吧!您出了这么多汗,就算现在不口渴,待会儿一定也会觉得渴的。”说着,风伏将杯子又向前推了一些。
“好,小伏,爷爷就喝了。”接过杯子,爷爷又说道:“那你答应爷爷,爷爷喝完了水,你就回去休息,好吗?”见到风伏点头,爷爷才将杯子送到了嘴边,微微抬头,用了三次,将杯中的水饮尽。
这是第三夜,也意味着爷爷已经卧床三日了。相较于第一天,他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至少下床如厕时不必让风伏搀扶了。这是个好现象,大夫复诊的时候吩咐,再有两日,他大概就能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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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起,直到年后十日是假期,这一个月的时间学塾没有课程,大家安心过个好年。”次日一早,先生授课之余,对座下孩子们通知道。先生才说到一半,底下的孩子们便开始热火朝天的讨论着新年,有的在讨论着往年自家丰盛的年夜饭,更多的是在猜测今年将会收获到的压岁钱。不必隔三差五的到学堂进行枯燥乏味的学习,而是一边休息着再过一个好年,学塾为一片喧闹声所掩盖,先生也难得的没有制止孩子们的行为,任由他们去大闹。
既然明天是放假,那便有更多时间去照顾爷爷了,也有着更多时间去寻找风雪了,爷爷也没有了以学业为重而拒绝他的理由。这是风伏心中最先冒出来的想法。
“喂,风伏,你们家的酒馆打算开到什么时候?”同桌用胳膊肘碰了碰风伏。
风伏说:“听大伙儿商量,大概再开上两天,然后大伙儿就得回老家过年了。怎么了,你为什么问这些?”
同桌耸耸肩膀,回答道:“我老爹和舅舅们都是一等一的酒鬼,过年全都跑回来了,一呆就是半个月,我们自家的酒可不够他们喝几天,得到你们家扛几坛回来。”
“我知道了,至于酒的话,库房应该还有些存货,我回去先问清楚。”风伏想了想,说到。
这时候,先生讲课的声音传了过来,两人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闭上嘴巴认真地听讲。
“今天教书先生说了些什么?”爷爷就像提前知道了那样,对着风伏问到。
一到家,风伏从后厨取了酒肆伙夫替他们爷孙提前烧好的饭菜拿上了楼,拿温水更换了床头柜子的凉水,又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才坐到爷爷的身边。
“您为什么这么问呢?”风伏反问道,对于看待先生其人,他心中尚存着好多矛盾,一时根本理不清楚。至于他是好是坏,日后再见分晓吧。
爷爷笑着说:“当然是因为好奇了。给你讲学的那位先生可谓是名声赫赫,即便是在翼城,我也不止一次地听人谈起过他。你说,我能不好奇吗?”之后,他问道:“小伏,难道你对给你授课的先生没有兴趣吗?”
风伏摇头道:“当然有兴趣,这些同学们都谈起过。我对他的印象不算好,只觉得他是个刻薄的人。”
爷爷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
风伏将前些日子的同先生短暂的对话告诉了爷爷。
爷爷听完没有急着说话,默默地扒了一口碗里的饭,嚼碎,咽下,他说:“小伏。恐怕,那位先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也许吧。”爷爷刚下了结论,又是病号,风伏自然不敢忤逆。
爷爷吃得很少,几盘小菜大多都进了风伏的胃袋。
“小伏,你要记住。”刚放下碗筷,爷爷便和蔼地看着风伏的眼睛,他说:“人各有志,此之蜜糖,彼之砒霜。有时候,就算你得到了你心目中最好的东西,可于他人却也可能将这样东西视若粪土。”
“可是。”风伏争辩到:“先生他为什么非要这么说,换一种柔和点的说法岂不是更好吗?除非他根本就不知仁慈为何物!”
爷爷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令风伏想起了先生此前的那几次叹息。他说:“小伏啊,你要记住了,有时候对你说狠话的,恰恰就是在乎你的人呐!”接着,又是一声短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他又道:“我们风家之所以没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听不得人劝诫。往前几任家主向来都是倔驴脾气,一根筋呐!从今往后,再碰上这样的事情,你要先去考虑别人话中的深意,再去追究他话中的表象,你明白吗?”
看起来,爷爷非常了解先生,风伏想。顿时,他眼前一亮,连忙问道:“爷爷,您知道先生话里深意了,能告诉我吗?”
谁知,爷爷却摇头道:“我不知道。但他是你的先生,当初我亲自前去,请求他接纳你为弟子时候,他同意了。他是一位满腹经纶的老教授,而你是他的学生,不论他做了些什么,定然是不会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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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以后,镇里的年味越来越浓重,即是离除夕还有十来天时间,许多人家早已忍不急得将屋子装扮得漂漂亮亮,对于一些特别善于装饰的人家,风伏每次路过时都会多看几眼。
这日,爷爷的风寒恰好痊愈。门外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前些日子甚至还下了一场大雪,差点儿让酒楼的大门都打不开。便是这样,爷爷也想要去继续寻找风雪,酒楼的大伙儿自然不能放任他这般折磨自己,联手将他劝了下来。对于爷爷的痊愈,风伏甚至生起过几分怀疑,他也问过自己,若非有着寻找风雪的这一执念,爷爷的病可能不会好得这么快,若非他如此的无用,爷爷也不……想着想着,终于还是陷入了自艾。
酒楼的伙计们大多来自周边村庄,无一例外地,大家都打算回家过年。至于酒楼,不消说,年关这些时间基本揽不到几个客人,更别说过年那几日了。反复斟酌之后,大家约定好从明日起酒楼歇业,各自回家过年,待到正月十五那日再开始生意。
大家伙都急匆匆地收拾着行李,风伏也去了日渐清冷的市场挑了些新鲜的水果、食材,将过年几天的需求满足。离开集市时,他恰好碰见了一个人,是酒楼的账房先生。
风伏有些惊讶地问:“张爷爷,您不回家吗?”
账房先生解释道:“我是本地人,家就在镇子西边。”
“原来如此!”风伏说。
“你爷爷的身体好些了吗?”账房先生说道:“帐房里边没有什么大进大出,所以这两天我稍微偷了一会儿懒,说来惭愧,前天偶然听伙计们谈起,我才知道老先生大病了一场。”
“谢谢您的关心,爷爷已经没事了,还吵着要出来找小雪呢!”风伏说到。
“那就好,那就好!”账房先生长舒了一口气,他又说道:“可是,听你这么一说,老先生大病初愈,自然是难能下厨,你的年纪还小,伙夫们又都是外地人,他们都回家了,你们的伙食该怎么办呢?要不这样…你们来我家吃饭吧,我内人烧菜同酒楼可不相上下呢。”
“谢谢您的关心,但我已经和爷爷说好了,就由我来做菜。您可别小看我,以前爷爷煮菜的时候,我也学过几手。”风伏谢绝了账房先生的提议。他还是知趣的,打扰他人的年节,这件事情可不是什么善事,就算他想要答应了下来,爷爷也绝对不会容许他这么做。
“既然你们计划好了,我就不强求了。”账房先生带着遗憾说到。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他又问道:“话说回来,小家伙,过年那几日你有什么打算吗?”
风伏疑惑地问道:“打算?”
账房先生点点头,说:“譬如在新年伊始的一周内,去山脚的庙里拜一拜神佛,这已经是我们小镇的传统了。小丫头这么久了还没有找到,如果你去求求菩萨保佑,说不定她就会回来了呢?”
听他这么说,风伏便变得激动起来,他问到:“张爷爷,这附近还有寺庙吗?我一定会去求菩萨保佑小雪的!”
“出镇外五里地,有一座百丈小山,山脚有座寺庙,是几百年前镇子的人们建起来的。不算大,但常年都有香火贡进,灵验得很。”
“张爷爷,谢谢您!”风伏由衷地感激到。
“没关系,我也要给我刚出生不久的孙子烧炷香。如果你不认识路,过年那几天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吧!”看着眼前风伏,账房先生也想到了自己的孙子,他亲切地说道。
两个人谈完了话,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远去了。
取了一块抹布,来到窗边,挨个挨个地将窗户攒上的尘埃擦拭干净。从前几日开始,风伏就一直在打理卫生,爷爷也说过,既然是新年,那就要让家里保持干净整洁,随时迎接小雪回家。终于,这一层的所有窗户都干净了,将头伸到窗外,看了一眼天上冷冷的太阳,时间,适是正午。
“你说,菩萨会听到我的愿望吗?”他对着一棵叶子已然落尽,树梢为白雪覆盖,却叫不上名字的树问道。几念之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对这棵白色的树说:“也是啊,你只是一棵树罢了,没有人的心思,又怎么回答呢?”
说着,他掉头离开了,楼下还有好多扇窗户在等着他呢。
他并未注意到,在他扭过头的那一瞬,那棵树树杈上的皑皑白雪落到了地上,悄无声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