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墩之笺——救赎、解脱
“铭记今昔。”
翻开这本尘封多时的日志，我找到了未曾落笔的新一页，在上边书下了这句话。端详了许久，然后，我又一次将它合上。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行为，甚至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愿意如此做。只是我觉得，这是我应当做的、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必须将它记下，即使只是简单的四个字。
将日志本收回那个只有我知道的狭角，整个世界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它。我怠惰地躺在柔韧的床榻上，这是我不应得的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这一回也不会例外，我望着死寂的天花板，责问着上天，责问着自己，只不过每一次的怨艾不尽相同罢了。
亲朋与下属们早已习惯了我这副皮囊，他们说我是一个严肃而理智的人，而我带着笑容与疑虑接受了这个说法之后便开始编制并刻制一张模版。一开始我对这张模版陌生而抵触，渐渐地，这张模版让我尝到了许多甜头，不用费劲心思去阐明，也无需其他人的解读。久而久之，许多人对我形成了刻板的印象，无所谓去纠正这些的我看向他们的眼神也如死水一滩。我心甘情愿地，钻入了我自己设下的圈套。
既然这是我所想的，缘何，我会在这么一张什么都承载不了的白纸上记录一句什么也不是的话呢？我想，这是我心中有愧罢。
我是何墩，在这充斥这虚与实、浮华的尘世间我终还是走到了不惑之年。我于宫门卫府任职，官阶在朝堂之中勉强算作入了大流，与巡府相应，卫府的职权远超人们所想，这也就意味着，我肩上披着的，乃是责任重大，却也为不少人所眼红的东西。说起来，我能取得这个令全家老小吃喝无忧的职位，还要归功于我已仙逝的父亲对我的力荐，还有…那家人的搭救之恩。
接下来的话题或许会有些沉重，因为它涉及关于家族的纷争。
提起何家，何家在街头巷尾的传唱中并不出彩，就算偶尔被提及，那也是作为四大家族，不，现在应该叫做两大家中的霍家的支姓附庸被人们所记住。昔年能与这二家并论的其余两家已有多年未在官场任职，其影响力只限于流传百姓之口，其中风家更是因为官家的忌惮，被远远赶出了翼。话虽这么说，余下两家在朝中地位也不似人们想象的那么稳固，只算作是一个权贵罢了，不复百年前权倾朝野的光荣。至于我们何家，作为一个支姓倒没有被官家提防太过，混到现在单论嫡系的官位竟比两大家还要好一些。作为何家嫡子，有许多事情担在我的头上，那或许是多数人也无法想象到的艰难，如果我能活到寿终正寝的一日且不犯下任何致命错误，那我便算是没有给祖宗丢脸了。
每一家都有一则故事、或是一段传奇。我们自然不是例外，只是对我们而言，这则故事真是惊险又感动。
故事发生五十年前，当时何家家主还是在朝任礼官的我的爷爷。爷爷一次因为激烈的谏言激怒了当时的国王而被下了死牢，每日都面临着丢掉脑袋的危险。那时候本家已经开始衰落，畏于国王的迁怒，对何家的求救不闻不问。就在所有人认为爷爷必死无疑时，风家家主毅然站出来劝诫国王，碍于风家与王家之间的关系，国王才决定留下爷爷的性命。当时我的父亲还没有出世，若是风家不出手搭救，恐怕我也不会有空闲在这里摆弄日志了吧！他们不仅是我们家族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
要是事情就此结束，这也仅仅是官场之上的一桩美谈罢了，真正让我们同风家产生利害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插曲。接下来的故事，是在我年幼时分，与爷爷的病榻前，他一字一句说给我的。作为被搭救者，爷爷自然更加亲近风家，两家本就不错的关系不知不觉中愈发亲近。在被帮助的半年以后，爷爷迎娶了风家小姐，也就是我的奶奶，完满的度过了他的后半生。这份恩情，无以回报，这是爷爷再世时念叨最多的一句话，他没有点名道姓，但大家对此心知肚明。
只是，这份恩情被我亲手摈弃与背叛。
那日，我记得非常清楚，是秋日里最后一天。我收到一个任务，驱逐一家盘踞着内城豪宅的旧贵族。官家规定得清楚，三代之内无人在朝围观，其一家则不能居住于象征荣耀的内城皇宫大道，这则规矩颇具争议，却也无可厚非，于是便选择性地开始执行了。当时的我没有想太多，因为每一年都会有一两家因为种种被官家流放，这已然成了官家的一种制裁手段，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迅速地它。然而，此行深深烙印于我的记忆，化为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当我的眼角瞥见驱逐对象的牌匾之时，我才如迷梦之中惊醒般地领悟官家的意味。
说不定那天清早是我有生以来脑袋转动最快的一日了。单用纠结二字已经无法形容萦绕我心内的悲愁、恐惧。抗旨不遵，以维护我们两家之间的纽带，之后受到官家的惩处，又或者按着官家的意思，全然不顾往年情分将风家一家老小逐出这座都城？大家都说我是一个理智的人，多亏了它，几近陷入绝望的我于两难权衡之间做出了抉择：遵从官家旨意。为此，我甚至放下了我那所谓自尊，去向*那个人求援。
我心想着、我计划着，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时之策罢了，只要等到风声过了，带着那不幸的一家老小重返这座城市，替他们申冤复仇。是啊，风声过了就好，明明我计划得好好的…
我恨自己，恨上自己因为一个名为顾全大局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自己崇奉的一切弃若敝屣。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的人生能够重来，面对那些关乎命运抉择时，我究竟会不会鼓起勇气去选择呢？答案简单明了，只是它会永远地压存在我的心中，不便出现纸上。人们常说，上天是不公的，我相信他们的话，因为如此可悲的我竟也有外人看来完满得生妒的生活，就算现在回过头看自己的前半生，我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是个难得的幸运儿。我有一位美丽的妻子，门当户对、知书达理、温婉娴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虽然这桩姻缘是母亲为我寻的媒，甚至在成亲那日我才一睹了这个将来要与我度过一生的人的容颜。但我们依旧非常相爱，维系并升华我们之间关系的重要指责的便是我们共同的儿子，他英俊、高大、强壮，从他的身上能发现他母亲身上的宽容，也能看见我身上那不值一提的正气。她为了他愿意付出一切，我也是。我可以倾尽所有将他变成一个比我要强上十倍百倍的人，我可以献上我余下的生命使他永世再无烦忧，或许我也可以教会他如何去选择，如何去争取。这些他迟早都会明白，我，我们只是在静静地等候着那一天。
为此，我余下的半生将会为他，以及我欠下孽债的那家人所用。我会在顾全那狗屁不如的大局的处境下，为他们扫清一切挡路的宵小。是的，我有着用一双手亦数不过来的敌人，他们有些是我弹指一挥就会覆灭的泥滓，有些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人生在世，难免处处立敌，不必拘谨前路，尽去结交知音——这是我仕官的那天，老师送与我的真言。
我有许多结交多年的友人，比我的敌人的数量要多得多，也不乏过命的情谊。假若哪日我遇见危险，视我为知己的朋友们定会为我赴汤蹈火，就算是*那个人，恐怕也不会例外吧！这是我唯一值得夸耀自己的资本，也是我为数不多的，身处这浑泥潭，也不愿脱身的理由。
徐巧儿…她是恩师的千金，是我和我一生亦无法宥恕的*那个人的青梅竹马，她也是…这个世上第一个点燃我心中炽热的人。终当年少的我和他于某日蓦然醒悟她在我们心中占有的位置时，我们二人都如冬日间沸腾着的水，狂热地、癫狂地想要她成为我们命中注定的人…想要占有她。在我向她挥洒我无穷无尽的炽热的时候，我从未料到过我将迎来失败的那天。因为啊，无论是长相、家庭，又或是老师的宠爱，我能断言我都会略胜他一筹，尽管，我们之间从来都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友。那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会选择他，而不是我？是啊，她选择了他，选择了*那个人。尽管往后我追问了数百此，她从始至终也没有告诉过我答案。只要她好，那就行了吧？抱着天真想法，我参加了她和他的婚典，怀着不甘的心情，不甘地祝福着他们。
可是，我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呐！
为什么人的一生总如白驹过隙，像是过眼的云烟，什么也不会留下，前一日尚沐浴温润阳光之下，下一刻便躺在那阴冷的棺木之中。我想，可能是因为老天爷不愿看见埋藏人们心底的哀愁，才将人们带走，给予他们一次忘却和重生的契机吧！
活到我这个岁数，已然不知什么叫做后悔了，更多地，是对这个人世的敬畏。比起时时刻刻去悔恨、反省，这些东西在我的默许下，它早已成了我身躯的一部分。说起来，我年轻时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也不在乎。全凭借一股莽劲向前喊着、冲着，我是多么希望回到那单纯的一无所想的时光，断绝与知道了这个世界的龌龊的这个我的一切关联，回去那虽然艰辛，却千金也换不回来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