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何府以后,风伏终于下定决心向何墩坦言这一年来他的际遇。
先是妹妹离奇失踪,致使爷爷哀思成疾猝然长逝;再到工府出面强夺了他唯一的栖身之所,令他如断梗之萍再无归处;最后,依靠先生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有了一线生机,然而造化弄人,半道上被一个黑心车夫所劫。若不是偶然之间寻到了虎爷的营寨,恐怕此刻他早已曝尸荒野、成为野物们的口粮了吧!
话语几次中断,同声泪俱下的风伏一般,何墩几欲垂泪,然而他终究忍了下来,他知道,若此刻他展现出来软弱,那么风伏便再无人可以依靠了。
在好言安劝风伏之后,何墩亦开始了他的讲述。
何马为他之子,在他的影响下,年纪轻轻便加入了卫府,在他的手下做事。三年之前的某天,上峰提出了让巡府和卫府派人潜入虎爷的八百寨,伺机将其连根铲除的政令。难点在于八百寨的营生方式接近家族运营,贸然潜入只怕有去无回,因而只能让看起来年轻而不经世事的少年郎前去一搏,才有可能赢得寨主虎爷的信任。说到底,这便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自然地,没有哪个少年不珍重自己的生命,当被告知这个任务的危险,纷纷都拒绝了。唯有一人,非但未有拒绝,反倒主动请缨肩负这个事关重大的行动,那人便是宫门卫府府首何墩之子——何马。
身为人父,何墩自然不愿何马以身涉险,但想到自己的职责、想到每个少年身后都有着担心他们安危的父亲,他忍着痛楚,将何马亲自送入了险境。至此,三年间他们再无半点交流,是生、是死,全交由天命决断。
“这些,就是何马的事情了。”说完,何墩欣慰地笑了。
“那…何大哥他回来了吗?”随着何墩脸上欣慰,风伏一直紧绷着的情绪才稍现松懈。
何墩并未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在哪儿呢,我能去看看他吗?”风伏追问道。
何墩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必须在其他地方避避风头,等到……”
“那……那,那虎爷他怎么样了?”
“我…”看着眼前如烈火之中被炙烤着的风伏,何墩咬着嘴唇,只得挤出这几个字:“我不能够告诉你,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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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望着星空,风伏想起了许多熟悉的脸庞。一旦这夜过去,到了明天白天,自己又是否会忘却这些呢?唯有时间,能够证明一切,也唯有时间,能够消磨记忆。
“你怎么还不睡觉呢,风伏?”来自身旁的一声呼唤断了风伏繁杂思绪,那是沙子的声音,回过头,看着沙子关切的神情,他竟生了几分羞愧。
于是,他只得敷衍到:“没什么,单纯的睡不着而已,只能在院子里瞎晃晃。”
沙子坐到了他的身边:“好,那我陪你吧。”
“你也睡不着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
“你会…想念那儿吗?”
“会。”她回答得很简单。
“你想回去吗?”风伏又问到,这一次他的声音愈小,只恐怕可能会冒犯这个世界。
不想,沙子却温和地将头轻摆:“外面的世界比山里漂亮太多了,像做梦一样。”
“是吗…”到底还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吗,沙子的举动令风伏的负罪感略微减少了些,他只有这句话能够说得出口:“只要你觉得好,那就好了。”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流泪,只是觉得,若这些眼泪还被囚于他的眼眶,那便是一种彻底的亏欠。他将身子侧过去,为了不让沙子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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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眺望星空的,又岂止风伏和沙子两个人呢。
属于巡府的深夜,万籁俱空,徒有冷风扫过枯枝之凄声,不见早晨震煞四方的肃杀之气。府中一处住人的院子,假山池中矗立,水面无一褶波纹,蜉蝣也早已躲藏起来。世间留予人们的,尽是这安静的遐思与憧憬。
池边,传来不合时宜的低谈声音。
“喂,老爹,听说那只笨马回来啦?”
“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我要知道的事情你还瞒得过我吗!”
“多半,是你石琮叔叔告诉你的吧?”
“你说是就是吧。”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这样吧,记住了,千万不要到处宣扬,也不要过去找他,否则……”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为了保密嘛,这些门门道道的我姑且还是学过的!”
声音就此中断,不一会儿,一组欢快地离去的脚步声传来。与此同时,于原地,一声叹息响起,紧接着是一句隐约的自语:“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也在为他而高兴,但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就是因为它一旦为人所知,便会变成更大的责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