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风伏想起了被他寄存在城中马厩里的马车,经过同何墩的商量,他决定取回马匹以后就将它拿去马市卖掉。虽然何府有足够地盘安置这匹马,奈何没有设置马房与马槽,也没有囤放牧草,想要养活它实属不易,干脆还是卖掉比较好。
马厩离何府有一段距离,位置也很偏,差不多要走到城市的一角。不过想来也是,一座城市内除开官家的马房以外居然有饲马的地方,这一点本身就很神奇了。
走进马厩那道又破又旧的大铁门,有一个吊儿郎当的中年男人坐在门中央,他只是拿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风伏便放他进去了。进入马舍,没用多久他就找到了前几日接管他的马车的马厩掌柜。“我来取前几日在这里存的马。“我来取前几日寄存的马。”说完,他将手里的凭证递了过去。掌柜接都没有接,而是朝他使了个眼神,让他自行进入马房取出马匹。
马房之内臭味熏天,像是几百斤腐臭的肉散发的气。里边围着的十几匹马攘在一个不足十丈的围栏里,有谁想要调转个身子都得牵动整个栏内的马匹。当风伏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属于他的马儿领走时,他仿佛看见围栏中其他马儿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看着填入食槽的劣质草料,风伏异常揪心地看着一路将他们带到翼城来的这位最大的功臣,如今将它带出来以后又要转手将它卖掉,这令他着实于心不忍。希望你遇到一位好主人吧!轻抚着它的鬃毛,他从心中那样祝福着它。付完寄存所需的钱款,因为害怕它饿着,向不耐烦的掌柜讨了些草料,之后他将它一路牵至马市,找了一片空地将它拴好以后便开始招揽起生意。
真正提出购买需求的人一个没有,前来凑热闹的倒是不少。从白天呆到夕时,他和他的马吹了一整天的风,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他只得原路折回,将它领回了马厩。
“我记得你,你早上不是才带着你的马离开吗?”才刚刚踏入大门,守着大门的那位中年人便好奇地向他搭话道。
指着比他高得许多的马头,风伏回应到:“卖不出去,还得在这儿继续存一晚。”
中年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哦?这么说,你打算卖掉它了?”
“嗯,没错。”
“你打算把它卖到哪儿?”中年人又发问了。
“马市。”风伏老实地回答道。也许是因为守门的工作过于无聊,他才会过来找自己搭话吧?如此想着,风伏便打算同他聊上几句,好歹他也是在马场工作,没准还能给自己一些不错的主意呢?
“喔,马市啊,那地方我知道,都是做些马具生意,甚至是一些装饰品,真的马反而不怎么好卖!”
听中年人如此说,风伏有些着急,万一明天也像今天一样卖不出去,那不就是白白浪费时间嘛!于是,他赶忙追问道:“我该去哪里呢?”
“你拿去卖给驿站呗,总比在马市瞎晃要好,实在不行你就去军营问问他们看不看得上,要是你的马真被军队收购,那你就赚大咯!”一说起马,这位中年人侃侃而谈。看来,自己遇到行家了,风伏想。
“要不然……”中年人眼珠子一转:“你卖给我们也可以。”
听闻中年人的提议,风伏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最后他皱起眉头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中年人表现得略微惊讶,他没有料到风伏会拒绝得直截了当,他连忙补充道:“如果你在担心价钱之类的,放心吧,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风伏使劲地摇着脑袋,他指了指身前的马厩说道:“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你们马房的环境太糟糕了,净是难闻的味道,若是让马儿长久住在这里迟早要生病的。还有,你们给它们喂的食料也太敷衍了事,让人放心不下。所以,我是不会把它卖给你们的。”风伏这一段话不光将马厩的弊端道了个遍,顺便还泄了一通愤,为所有马儿鸣了一声不平。
面对风伏义正词严的指责,中年人并没有多少慌张,看来他也知道这所马厩的问题。“不过,你仔细想想,”他继续劝导着风伏:“既然你这么关心这匹马,你当真忍心把它卖到驿站或者军营吗?”
“什么意思?”中年人话里有话,便是风伏也听得出来。
中年人解释道:“驿站那群人可不会把马当成马,在他们眼里马匹就是个赚钱工具,反正去到那儿的马不是跑到死就是跑成残废咯。要是你不想卖到驿站,而是卖给军营,那它待遇会好一些,平常好是好,但遇到战争之类的,它很容易就死翘翘了,不是吗?”
“我……”很显然,风伏已经开始动摇。
中年人乘胜追击道:“而且,如果你真的将它卖给我们,它就变成我们的财产了,你还会担心我们不把它当宝贝一样养着供着吗?”
诚然,风伏是想让这匹马以后过得好些,经过中年人这么一说,他是绝不会再去将它卖给驿站了。他现在最头疼的无非就是这匹马的去处,他想让它被卖出去,又想让它过得好些,这一点可不容易,中年人的提议正好符合他的意向。
“那…那好吧,我就把它卖给你们了,可要好好对它啊!”良久的纠结之后,风伏说到。
“这就对了嘛!”中年人两手一拍,十分高兴地道:“我先要检查检查它,才能给你报价,没问题吧?”
风伏允许之后,中年人撑着马背一跨腿,利索地登上了马,牵起缰绳。马儿并不愿意配合他的动作,左右甩身想要将他抖落下去。他收紧缰绳制服了它,随后,他骑着马在马厩前的跑道上溜了两圈,再让它在跑道上轻跑了一段,之后才回到风伏面前并下了马。下马之后,他没有着急同风伏谈话,而是对着马头、马身、马屁股摸来探去,除了马尾巴和马蹄,整匹马都快给他摸遍了。风伏大为不解,便发了问,得到了中年人正在考量马匹的肌肉和骨骼强健程度的回答。
心中无数的风伏只得眼睁睁看着中年人对马儿“动手动脚”,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正当风伏等得快要烦躁时候,中年人停下了手,他立起两根手指,然后对风伏说道:“马我已经看完了,还不错,它值这个价钱。这个数已经很公道了,你看怎么样?”
“二?”风伏不解地看着中年人,他不明白中年人此举是何意义。
“二百钱,这是我们这行交易的习惯了。”中年人解释道。
“好吧,你们这行真是奇怪。”风伏说。就连市场里鸡鸭鱼肉的价钱都不甚了解的风伏,自然是不会知道马市交易的具体价钱,既然这个中年人是一个相马人,那么他给出的价格应该不会离谱。权衡之后,风伏还是选择了相信中年人,确实收取了两百钱,他将缰绳交给中年人,最后爱抚了一会马儿。夕落之前,迈着深重的步伐,他离开了马厩。
“哼,小兔崽子,正义感倒是挺强的,只可惜连账都不会算。”风伏走后不久,中年人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在向地面吐了一口唾沫后,他牵着马缰将马匹带进了马房。
…………
…………
城市北端,屹立着一座浩大官府,它是这座城市中唯一设在外城的官府,其占地广阔,规模足足能顶上二十余个内城的官府,能压过它一头的唯有城市中央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宫。
事情便是发生在这座甚大的官府的一隅。在府内一处设计得方正精巧的小型沙场,一片军帐模样的建筑群像是开花一般扎在那里。每个军帐入口都有两条长架,上边多多少少陈列着一些兵器,这些兵武都是开过刄、货真价实的武器,单是看看就极为渗人,真是想不到会有谁愿意住在那样的地方。就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营帐里,传来了两个人谈话的声响。
“老哥啊,这是茶,不是酒,你这么拼命的喝也喝不醉哇!”帐内,有两人,两人分别坐在一张大台左右。台上除了一壶消耗近半的茶水,还有一张完美再现了整座城市及其周边风貌的石砂做工的沙盘。
“唉,想来师兄也跟你说过了,最近的事情让我们这些管事的忙得眼花缭乱,就连吃饭都要争分夺秒。这不,忙里偷闲过来找师兄商量事情,结果人没找到,所以就过来找你讨口茶喝了。”说话的人是何墩,与他对话的是石琮。
石琮看了看不断往自己肚子里灌入茶水的何墩,又将眼神转向身旁的茶壶。这已经是第三壶了吧?他腹诽到。除开何墩究竟还要喝几壶茶这一点不谈,其实石琮还有更在意的事情:“老哥,你嘴上说着苦说着累,而你脸上倒是笑嘻嘻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听闻石琮的问题,何墩点点头,这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放下茶杯,换成一副严肃认真的口吻对着石琮问道:“你还记得两年前我拜托你跑的那一趟吗?”
没用多久石琮便回忆起来,他说道:“风家的事情,我怎么会不记得呢?自从风家这出悲剧发生以后,你就鲜少过来同我和老大饮酒了。”
“是啊!”何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关于风家的事。两年前我亲自将他们赶出了翼,安置在那个镇上,可是一年之前不知是谁指使工府将他们再一次赶了出去,等到我察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难不成,这件事情有什么进展了吗?”聪明如石琮,他已经明白了何墩话里的暗示。
“那孩子回来了。”
“回来了?哪一个?”
“风老爷子的孙子,只是孙女依旧不知所踪。”
“回来就好,至少你不必整天唉声叹气了,不是吗?”
“但愿吧。”看着茶杯中波纹泛动的液体,何墩的心亦如那飘荡不定的水波。久久地,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等到他的心重新静了下来,将茶杯举起,慢慢地,他饮光了杯中的一切忧愁。
“我该做些什么?”同样喝完杯中茶水的石琮将二人的茶具收回抽屉,一阵思忖之后,他如此问道。
“要想让他平安无恙,就必须得瞒过上头,否则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家伙们发现,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继续加害他。”何墩的面容十分严峻,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他。
“的确。”石琮亦附和着点头。
“我有一个无理请求,这非常难做,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嗯…只要不涉及家族利益,”又是片刻犹豫,终于,石琮还是说道:“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尽力帮助你的,我保证。”
“好,谢谢你了。”
石琮摇头道:“没什么谢不谢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路上明里暗里的,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少忙,我叫你这声大哥是心甘情愿的。”
“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希望能把他放到巡城府历练,以前我也和你谈过,这是风家留在翼的唯一途径。但这如果成了真,那我就失去了时刻保护他的机会,所以我需要你和师哥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简单,只是几笔墨水的事,只是你真的要把风家的独嗣留在这是非之地吗?虽然上头甩开风家的目的已经实现,不会降低姿态跑去为难一个小孩子,但那些自诩马前卒的杂碎们可能不会这么想。”
何墩握紧放在大腿上的拳头,坚定地道:“我只有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
听完,石琮点头:“我相信你的判断。”
在一段公事与私事交杂的谈论后,何墩离开了营帐,向家中行去。收拾赶紧桌上溅洒的茶渍,石琮看着已经失去客人的那张座椅缓缓说道:“哥啊,你难道不知道,如果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日你会被你的善意压垮的啊!”
说完,他将抽屉里放好的茶壶重新取出,向杯中重新乘了满满一杯,如狂饮般地,将这尚有余温的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