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绝不会照顾失意人的感伤,云彩之巅染上了朝色,再看不到那些偶然闪烁的火光,天明了,恍如隔世。
马车在官道上驰骋,车厢里坐着的是沙子,马背上的则是风伏。风伏从未驶过马,不久前马车架好之时他仍围着它发愁,所幸这匹马十分温顺,指哪它就走哪儿,用不着马鞭去逼,他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亲自披挂上阵成了车夫。官道大多是黄沙铺垫,少时会是泥泞,随着他们的前行,所到之处必然扬起一阵沙尘。拉着车厢的马并未安上马掌,走在道上的声音远没有风伏印象里这般震颤,有的只是沉闷的声音,异常的沉闷。
“沙子,你累了吗,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在这一时刻,沉默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深知这一点的风伏试探性地朝着车内喊去。距离昨夜那场噩梦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载着他们的马车早早就驶离了能够看见那座山头的地域,也许,沙子的心情会随着时间而稍稍恢复一些呢?并无应答,他撩开车帘,却发现沙子已经睡去了。深深一口叹息,无力的叹息不及四周的冷厉,只几瞬,便什么都没有了。他将马车停下,让自己和沙子好好地休息一会儿,趴在令他难受了许久的马背,无心地轻抚马鬃,他望着惨淡天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出现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是她那娇小可爱的脸蛋上平添的两道泪痕。
再一次摊开了那张地图,因为汗水与火焰,短短一夜它的身上多了许多皱褶和乌点。他将地图翻至背面,他犹然记得,虎爷告诉过他地图背面是方圆几百里山地图。地图在他眼中足足驻留了一个时辰,他没有调整、翻动,也没有去细细研读,仅仅只是看着,在他将图纸收回的时候,不知为何纸上多了几滴水渍。
最后抚了抚马鬃,他俯身至马耳边上,对这位不离不弃的伙伴轻声说道:“回去吧。”
沉闷的马蹄声再一次出现于这空无一人的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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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一夜的时间,马车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座镇子,这是那座风伏分外熟悉,却也异常畏惧的镇子。镇外五里的一处小土丘,马车停了下来,将缰绳拴好,风伏和沙子徒步走上了一位老人家的长眠之地。风伏燃起了一炷香,知晓风伏往事的沙子献上一株白菊。意外的,风儿识相地没有去打扰这份思念,香燃尽,挥洒空中,鼻尖只留下一些淡淡余味。
爷爷,我回来了。他如此说着,带着她离开了土丘,朝着镇子行去,缓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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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吗?有些意思。”听罢风伏离开这近一年来的故事,先生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
“先生,这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我和沙子差点就丢了性命啊!”回到这个伤心的镇子,风伏唯一的去处便是那个已经不属于他的旧宅,或是前来向先生求援,毕竟到了这个时候,能够依靠的人只剩下这位他所敬重的老先生了。
“差一点就变成事实的东西多得去了,你们现在不还是活着的吗?”先生长长地看了他们一眼,直至风伏埋下了头,他旋即走出这所小间去往厨房,一刻钟以后,自厨房回来的他手中多了两碗热气蒸蒸的素汤面,他将面碗和筷子递过两人面前,他说:“吃吧,有什么东西吃完再说。”
“先生,我……我该怎么办?”汤面吃到了一半,风伏再也无心吃不下去了,他放下了筷,以这近乎呐喊的方式向先生求助道。
坐在对面的先生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我做了不该做的东西。”风伏说。
“人自打出生起,一辈子都在做坏事,你说的是哪一件?”
“我成了他们的同伙。”
“同伙,山匪的?”
“嗯……”风伏垂下头,用力地咬着唇,这半嘴唇已经被他咬得胀红,牙齿再稍加些力气就得要咬破。
“你帮过他们打家劫舍吗?”
“我没有…”
“那他们要求你随同他们一起去作恶了吗?”
“没有…”
“既如此,你依然认为你和他们是一伙人?”
“我……”
这时候,一旁默默无言的沙子也放下了筷子,她轻轻抓住了风伏的小臂,许久,她说:“风伏,你不是坏人,叔叔他也不是坏人!”
看着天真的沙子,先生难得的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他收拾干净二人吃剩的面碗,对他们说道:“有些东西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去钻牛角尖,时候到了,自然就能想通。”
“那么,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明白呢?”风伏疑惑的问。
“只有你自己知道,”说着,先生站了起来,指了指小间后的一道门:“那里的客房很久没用过,难免积尘,路途劳顿,你们两个将就一些先休息吧。”
风伏立马站了起来,向着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先生!”对于先生愿意暂时收留他们,他万分感激,脑海之中的千言万语只能用一句谢谢表示。其实,前来这座镇子本就是他的孤注一掷,先生同意收留他们,这一切尚且说得过去,可若是那位“铁石心肠”的先生不愿收留,那他们真的就无处可去了。
傍晚时分,三个人一同用完晚饭,没有经过太多对话,先生便回屋歇息了。重新回到镇子的第一个夜晚,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过去。
次日早,先生有课要讲,早早就到了学堂备课。半个时辰时间,学塾开始授业之后,风伏悄然来到他熟悉的这间课室外,偷偷窥视着室内的情况,旧时的玩伴们都在课室内聚精会神地习着书,没有谁注意到独自一人扒在窗户边上的他,这间学堂如往常一般,唯一变化只是在课室的角落里,摆着一套布满尘埃的桌椅。离开了院子,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的他壮着胆子走进了先生的书房,这座书房比先生的卧室大上数倍,里边的藏书有足足千本,他实在不明白,先生是如何收集到这些浩繁的书目的。认真地翻了一会儿,他不禁有些发愁了,先生的藏书中大半都有着很明显的年代感,文字生涩而冗杂,甚至干脆有许多书上拓印根本就是他没有学过的文字。如此这般,他根本无从读起。
在先生的书房里找到一本能读懂的书当真不容易,寻了半天,找到几本自己感兴趣的书目的风伏坐到了先生的笔砚边认真读了起来。
不知觉间,时间已过了正午,正沉浸书本里的风伏压根没注意门口站了一个人,那人便是这个书房的主人。他看着风伏,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没有去打搅他,而是回身出了书房。
“若是给你足够的时间坐下来研习这些圣贤,恐怕你的未来会有不小的成就。不过命运这东西太难一言道尽了,你此生注定颠沛流离、辗转奔波,绝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你也许会像天边那只孤鹰,一生都在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与一个答案吧?”说着说着,回过神的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喃喃自语,紧接着,他看向了自己的脚踏着的这片大地:“我与你一样,都是为命运操控的傀儡,可是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到了后来,我不再想着它了。”
语毕,他看向窗外,一道不合时节的清风拂过,拨弄着庭院中已去芽丝的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