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落叠重霜,落红污淤而已,院宇可安亭台,有美酒一杯,入肠,冷得透彻。
耳畔常见靡靡,苦心遐想,找遍天涯寸土,从头又新雪,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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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悄无声息的过去,这短短几十天间世界又变了一副嘴脸,它的降临不再得人可爱,它的爱抚不复冷酷恶毒,将它们带来与带走的东西好好地负起了责任,收拾好了单薄的行囊,将要展开长达一载的流亡。
这是一个普通得过分的夜晚,天早早的黑了下来,不过比起前阵子刚至下午便罢工的胡闹的太阳,今天的夜晚算是来得比较迟了。如果没有赶上什么节日,那么寨子的夜晚会变得异常安静,这与各户之间房屋相隔距离有关,加之风伏所在虎爷的宅子位于山的顶端,平日根本听不见其他声音,除了周遭山脉沟壑间时有时无的悲嚎。
安静只是常态,或许风伏已然习惯了它,直至今夜……
一道燃烧着的光芒出现于天际,那是一支火矢,一支燃烧着愤怒与绝望的猩红火矢。如一抹烟火,它升上了天,直至天空容不下了它,它才悠悠地向下坠落,其目的,便是这座安静的寨子。它落进了牧圈边放置的一捆干草里,顿时,自它身上散落的火焰席卷了整座草场,时间、和这半个世界都变成了鲜艳的火红色。
紧随其后的,是数以万计的裹着火焰的箭矢。
只是那失神的一瞬,风伏的耳边便渐渐闪过了一些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铺天盖地的喊杀、刀剑相交的铿锵、焚尽万物的烈焰的炙烤、来自喉咙深处的哀嚎。起初,它们只是星星点点的杂音,随时间流逝这些声音成为萦绕耳畔的常态,最后,它们交织在了一起,成为了来自地狱的呼唤。
即使没有去过地狱,人们也能对地狱一窥究竟。
几近本能地,他夺门而出,冥冥之中有什么声音正告诫着他,假若他不再做出行动,他将成为不远处渐渐弥漫的地狱的下一个牺牲品。待他快要踏出庭院,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想起了一个因为恐惧而差一点抛之脑后的承诺,他折身去了沙子的房间,必须保护沙子,这是不久之前当着虎爷的面立下的诺言。
快步来到沙子门前,没有宽裕的时间给他礼貌地叩门了,他直接一把推开房门,眼睛便开始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搜寻沙子的身影。果不其然,沙子同样听见了外边传来的可怕声音,不知所措的她此刻正抱着身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窗外火光愈盛,她的泪水便愈多。同样没有时间宽慰与解释了,携起她纤细的臂,他带着她,开始了他们的逃亡。
就在他们离开宅子的一瞬,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夜幕之中,一个提着大刀的魁伟身影匆匆地、义无反顾地踏着火海冲向山下。
从衣兜中取出虎爷交给他的地图,即便是这样一个夜晚,借用远处窜天的火光也足够看清地图。离开营寨的暗道不止一条,虽然于此之前他已将地图默记了好几回,可他始终都无法放下心来,这一次取出它,也是为了最后一次确认他们两人究竟该走哪一条路才能有更安全的保障。自第一支箭矢从天而降,到后来被他带着随行,其间沙子从未说过半句话,她像是被吓傻了,又或者是认命般的放弃了,只有她脸上那绝望而无助的泪水时刻提醒着他——必须拯救她。
蒙受着灌入耳朵的可怖声音,他带着她趟过燃烧的火海,他能够感受到愤怒的大地正将他架在烈火上炙烤,融化着他的身躯。随着他们向山底摸索的步伐,火借风势,火星已然蔓延了半座山,厮杀声愈烈,他们只得绕过这些随时可能危及他们性命的东西前行。一切不复存在,一路零零散散的房屋尽皆染上了火焰,山腰上几排平日他最爱爬上去捞果子吃的果树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横七竖八的拦在道路上的黑炭。
一道流矢从天而来,耀着他们的双眼,果断地射入了他们身前的泥地中,惊愕地看着它,他知道,若刚才他们再多向前挪动半步,只怕就要遭到这只流矢的毒手了。直勾勾地盯着这支火油将尽的箭矢的最后一丝火光,他于其中找到了自己的眼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对充斥着恐惧的眼。
忍受着四周时刻来袭的热浪,忍受着源源不断的恐惧,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终于将她领到了暗道入口。这条暗道掩藏得异常精细,它位于山底附近一处不起眼的民房之内,进去卧房,将砌得牢固的石床的砖砸开才能够进入这条多年不见天日的地道。
四散的烟尘化开后,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这与刚刚体会过的业火地狱截然不同,若仅仅只是这些便罢了,更为可怕的是这只够一人屈身趋行的地道黑得骇人,一旦进去,定然会被绝对的黑暗吞噬,地图上并未标识它通往什么地方,亦不知它究竟有多长。
然而没有更多的选择摆在他们面前了,他咬着牙,领着她进了去。
身处不见五指的地道,他们的眼睛看不见彼此,唯一的感官便是彼此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不只是她,他也是。
随着行进的步伐,耳畔边挥散不去的声音终于还是消失了。现在,阻碍着他们的东西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了。它究竟发生过吗?他甚至开始这样去想,然而理智还是压过了他妄念。
不知过了多久,他向前试探的手摸到了厚实的泥土,这也就意味着囚困他们的黑暗到了尽头,他开始向上摸索,挡住他头顶的不再是湿冷的木桩和石泥,而是一叠干瘪的稻草。蹿地一下,他直接用脑袋顶破了属于出口的伪装物,将沙子拉上来之后,他瘫在了草堆上,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今夜发生的种种。可每每闭上眼,他都会令自己更加失望。
忽然之间,几声萧萧传来,立刻警醒了他的戒备。声音出现在隔壁,他小心地向前探去,不料却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他们逃出来的地方是一个荒废的村落,至于它为何会人去村空,多半是因为虎爷的寨子的关系,而那几声异常的声鸣,便是来自村落里的一处马厩。一口气掀开盖着马厩的帆布,正如他猜测的那样,马厩里拴着一匹长相不错的黄膘马,正享用着马槽里堆着的足够好它吃上几个月的马食。为什么一个荒芜村落的马厩里会饲养着一匹好马呢?也许也是虎爷做的吧,他想。紧接着,他又在不远处发现了缰绳、两对车轮与几截被卸载的马车车厢,也许,他们能够利用这些东西走得更远呢?如醍醐灌顶般,他醒悟了过来,顾不上浑身劳累,他立刻着手组装这些散落的东西。
远处火光时常出现在眼角,那里究竟怎么了,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明白。
他的世界是怎么了,他同样想找一个人问个明白,但他已经习惯了不去问。
深深地望了一眼草垛里依旧以泪洗面的她,他唯一能知道的是,他必须要,必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