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内的祖孙三人依旧在那座铭刻于心的大迷宫中穿行,此刻的他们就像是在这秋日中游行。若不去考虑天边那些似有似无的哀鸿的话。
偌大一个宅邸,除了他们,就再见不到半个人影。豪门大户该有的佣人、府卫、警犬从未出现在这儿。三人眼中所现,尽皆一片片年久失修而惨遭剥离的残砖碎瓦、庭间摇摇欲落和已然半作尘泥的曾名花朵之物,然而这些在他们眼里,早就是熟若无睹的景色。
小女孩拉着老者与各个于庭院之间奔走,至宅院的红砖墙的墙根才停下。虽说庭院荒凉,可还未至寸草不生的地步。这座砖墙有些年纪了,顶上设计成片片由外向内扩张的灰瓦,可供在此逗留而来不及回屋的人避雨歇息,也可以遮蔽毒辣日照的侵扰。受过一次次大雨的滋养,墙间居住着一撮撮苔藓和杂草,将这面年老的砖壁涂成鲜绿色。
微风轻掠,狭窄居所中的绿色生命向着一个方向摇摆不定,霎那,又转向另一面,周而复始不曾停歇。这个生机未断的铁壁屏障啊,这是它最后一次保护这三位主人。
三人仰头,望着属于宅邸的这座高墙。
“小白,小白没有来吗,明明我们都说好的!”小女孩的眼神扫荡着整座院墙顶端,在确定了这儿没有想要寻找的东西之后,她嘟着嘴巴失望的说道。
老者似乎被小女孩的可爱模样逗到了,带着慈蔼笑容问道:“小雪,这小白是谁啊?难不成是小伏养的小虫子不成?”
小女孩想了想,却依旧不知道如何回答老者的问题,只得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小白它就是小白呀!”一旁的小男孩忍不住接过话茬:“爷爷,小雪说的小白是一只挺奇怪的黑猫。”
“哥哥乱说!小白明明是一只可爱的小白猫!”小女孩撅着嘴巴,打断了男孩对爷爷的解释。
听到妹妹的话,男孩耸耸肩膀,说:“我也只在傍晚时候见过它一次,兴许是我看错了。就连它长什么样子都是听你说的。”
“没错没错!小白它可好了,不光会和我一起玩,还会赶走那些可恶的老鼠呢!”小女孩显得很是兴奋。老者笑了笑,用一种怜惜的语气道:“既然小雪都这么说了,小白它一定长得很可爱吧。”
“不光是这些,还有呢,还有呢!小白它……”小女孩继续着她的讲述,老者能够看得出来,她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蛋给替成了万般不舍,于是他故作不知地问到:“怎么了,小雪?”
小女孩煞然回过头,看向爷爷的眼睛里闪着泪花:“爷爷,要是我们搬走了……小白,不,爸爸妈妈,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呀!”话才说到一半,她哭了出来,后边再有的几句呢喃已然听不清了。
老者赶忙抚摸起小女孩的脑袋,对着她轻声道:“小雪,你仔细想想看。不论是小白,还是爸爸妈妈,只要你记得他们,他们也记得你,你们总会找到彼此的。你说,对吗?”
虽然老者也知道,与一只野猫单方面的约好再会,是一件太难兑现的事。
这等不合实际的“约定”,对于旁观者们实在不屑,却能给予一个小孩子数之不尽的希望。几率渺茫,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但绝非奢望,只要与之有关的人们还安存于世,或许不久后的某日便能够见证,不是吗?
“那么,我们再继续走走吧。”老者向两个孩子问到:“小伏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吗?”
小男孩摇摇头,回应了爷爷的问话。虽不知为何要如此,但他还是学着爷爷,眼睛凝着凋零殆尽的庭院,他并不喜欢这些,但这是他所熟悉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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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闲暇流逝着,伴随着阵阵腐朽风气扰动,天空亦望着惶恐。
宅子之外,何队长正出神地凝视着隔壁人家的花坛。花坛之中有一株花朵的孤蕊,就在早晨,它还是完美的,不难想象侵袭着它的秋风是多么残忍无仁。只是看着,久久,何队长发出了一句感叹:“树欲静,而人心难测啊。”这句话也不例外,秋风卷走了它。
风府门口进进出出的杂役的身影终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看了看时间,时间已近午时。他还是狠下了心,招手将麾下唤来,说道:“你进去将他们请出来吧,就说他们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手下收到了命令,一阵小跑进了宅子。
纵使心中还有着什么,也难闲下来去处理它了。何队长看着四周,他只是想将这般称不了景色的东西尽皆记住。
霎那间,他只觉后背一阵寒意袭来,此时流动着的明明是秋日的空气,但其间的严寒却与飘雪凛冬那深入骨髓毫无二致。
“是谁?”直觉警醒着他,有什么人正暗中注视着自己。他猛地转过了头,发出一声呵斥,惊起了属下们的戒备,铁具噔噔作响。可是,幽冷视线刺来的那个方向只是一面矮墙。
就在他转过头的一瞬间,刺痛着他后背的寒意忽地消失了,就如从未有过一般。
“队长吩咐,一切安排妥当,请您适时出去汇合。”在庭院里没转多久,何队长的手下就寻到了老者,转告了何队长的安排。
“有劳你了。”老者回应到。“您不必客气。”手下朝着老者施了一礼,随后离开了。老者回过头,环绕了一眼周围司空见惯的宅邸,之后,他牵起两个孙儿的手,说到:“小伏,小雪,我们走吧。”
他最宝贝的两个孙儿,男孩叫做风伏,女孩叫做风雪。
“爷爷,我们一会儿要去哪?”风雪问。
老者摇摇头:“爷爷也不知道。”
风雪不解的看着爷爷,从哥哥与爷爷的只言片语中,她能够明白,他们三人要离开这座大宅,但就连她眼中通晓万事的爷爷,竟也不知晓他们的去处。
风伏说:“这儿太大了,住的也不是很舒服。”
老者深深叹息一声,之后迈开了脚步:“小伏说得对,这儿太大了,容不得我们啊!”老者话里有话,但是两个孩子都未能明白其中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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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穿堂风过,携起风沙,拍到了何队长的脸上,他心知,假如再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这便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儿。
“喵呜!”正在等候老者出来的何队长埋头沉思着什么,耳边传来一阵悠远空灵的叫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以声音分辨,这应该是一声猫叫。抬头向着声源去,原来一只黑色小猫,蜷着身子攀附在风宅的院墙上,小猫的眼神直勾勾地凝视底下一众作业的人。
“原来如此,你也挺舍不得他们的吧?”何队长对着这只黑色小猫笑了笑,这是今日他的第一个笑容,僵硬而生涩。
“喵!”或许这是对何队长的一声回应,又或许只是这只黑猫在自言自语罢了。
何队长看着它,又道:“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携着靡靡之声的秋风,将尘埃卷起,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扑向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何队长抬起袖口,想要拦下这阵风沙,可惜迟了一些,还是有不少沙子入了眼。区区几秒以后,秋风和它带来的沙尘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条大路重归宁静管辖。当何队长再想抬头关注那只黑猫时,樯上什么都没有了。目光不再寻求那只猫,只是心神不安地对着墙壁自语道:“但愿你没有被风刮下墙壁吧。”
人间的故事还意犹未尽,又何必庸人自扰,去关注那些小动物们呢。
此时,老者携着两个孩子从大门里缓缓步出,径直地走向了何队长。“何队长,再次谢谢你了。”老者郑重地向着他拱手道谢。
何队长惭愧地低着头,不敢言语。
终于,在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他还是说了出来:“老人家,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谈谈。”
随即,他四处环视,确定手下人都处于劳务之后,才将话题铺开:“就在刚才,我收到了一封函告,大概内容是现今的情况不大安定,上头建议你们最好不要住在内城与外城的区域,不过城池外的镇地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何队长话中意味很是婉转,老者稍稍愣神片刻,也完全理解了其中含义。
“也就是说,官家无论如何都不想在城中看见我们。”老者苦笑了好一阵,捂着胸口,将这封函书的本意道了出来。
“抱歉。”何队长两只拳头紧握。
老者自然看到了何队长的满脸愧疚,他道:“这不是你的错,倒不如说,如果今天来的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既然官家已经有所安排……那他们一定不会为难我们一家老小的。”老者话里的苦涩半分未减。
“您能够宽恕,这再好不过了。”何队长说:“官家在翼城八十里外的一座同样叫做翼的镇子,为你们一家三口购置了一处房产。”
听到这儿,老者摇摇头,示意何队长不用再说下去了,他道:“说实话,往后住在哪儿,我根本就不敢想,官家能够给我们安排一席之地就已经很是让我意外。就算是以不得进城作为交换条件,对我们而言,无疑算是捡得一个大便宜了,我不会抱怨什么。”
“嗯,院子还是小一点儿好,爷爷一个人打扫起来好麻烦的呢!”一旁很少说话的风雪开口了,她想到了方才爷爷和哥哥有些莫名其妙的对话。老者同何队长相视一笑,他们都被孩子直言中的真情触动。
何队长将他所知道的徐徐道来:“那是一个久远的镇子,虽说是镇子,但其繁荣比我们国家治下许多小城市都要好。在翼嶪城以前便存在着,历史久远得难以考量,只知道我们现在这座辉煌的都城的多数人口都是从那儿迁徙来的,所以生活的条件应该不会太差。”
随着一声马匹的嘶叫,是何队长前去送信的副手归来了。
“队长。”副手先是对着何队长敬了一礼,随后说道:“府督大人的属下已经代收了信件,等到府督归府会呈上。”
何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副手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等待下一个命令。何队长指向面前的祖孙三人说:“你领着他们到官家安排的住处。”随后,他将地址告诉副手。
随后,副手叫了几名杂役,从车队支来一辆马车。
“老先生,请多保重。”何队长说。
“你也是。”老者对着何队长点头致谢。
同老者道别后,何队长再一次对副手吩咐道:“将他们平安送抵以后不要着急回来,有什么需要难处你就让手下帮衬一下,确保他们没有太多麻烦事,明白了吗?”副手郑重地答应下来。
老者领着两个孩子走上了马车,步调很轻,只因他害怕惊扰了这条大道。偶然回头,是那缺了门匾的破旧宅门,它似一个没有了心室的骷髅,带着安静得可怕的可怖空洞,漠不关心地放任前任住户的离去,敞着血盆大口,迎接下一任主人的到来。
将马匹和缰绳调试好,副手架起马车,驶出了大道。原本安静的街道上又扬起了尘埃和马蹄。
时间正午,一架马车驶离城门,没有人关心马车内究竟是谁,只知道这是一辆马车罢。太阳很反常地没有出现,阴云飘荡,很快一场大雨就要洗刷这片大地。内心落魄至于的悲哀、伤神、感叹为光明所沐浴,不仅从未被新日洗濯,更甚为其所伤,化作透明的磨砂,一点一点浮现出来,不带掩饰的扩散开。也许,等到今日的太阳陨落,发现了新的世界,那些悲伤会被明天升起的晨光安抚下来吧。
不论如何,马车渐行渐远,向未知的命运前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