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却半晌无声。
我不禁抬头望过去,这人正是苏雁卿,铠甲锃亮,宝剑在手,依旧是玉面笔挺,眉目俊俏。只是他这……表情,激动,愕然,狂喜跑马灯一般在他脸上一路碾过。
以往他对我不是神色淡淡,便是厌恶闪躲,如今这鲜衣怒马的表情叫人看着实在惊悚,我生怕他一个不控制不好就喜极而泣了。
半晌,他喃喃出声,带着些许小心翼翼,“三郎……。”
他这样子竟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呵,为这一声情深意切的“三郎”,我等了多久呢,扶住胸口,却只觉得腔子一颗心跳得四平八稳,很是无趣。我一个躬身,鼻子几乎贴到大腿,满是殷切,“是,小的在。”
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紧走两步上前,抬手扶我。
我退后两步避开他,抬眼,“将军是来抓我的?”
“我怎会……”他讪讪收手。
“既然不是,那小人就先走一步了。”我甚是高兴,转身欲走,肘子却被他抓得生疼。我蹙眉瞧着他玉白的手,“苏将军还有事?”
他盯了我一刻,“三年不见,你便没有话对我说么?”
我苦思冥想好半天,终于迷惑的摇摇头。
他张了张嘴,很是惆怅,叹气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
是了,从前的我,可以肝脑涂地,博他一笑。
“苏将军说过三步之内小人不得近身,还有,嗯,您老人家并非断袖……”顿了顿,我陪笑道,“当年小人昏钝荒唐,得罪之处还请苏将军大人有大量,权当是个屁将小人放了吧。”
他怔了怔,手不觉一松,可转瞬间又攥得更紧,“不行!沙城将有战事,你跟我走。”
和你比起来……我觉得沙城挺好的啊。
我被他拖着踉跄往前,扯着脖子哀嚎起来,“哎,疼疼疼……玄真秃驴你还不滚出来救我!”
眼前白影一闪,我已教人抱在怀里腾出几丈开外。
“可有伤到?”
我死死环住那人脖子,将脸埋进他胸口,喊道,“死玄真,我都失踪两天了,你也不知去寻我!我被人欺负,你就只道袖手旁观!你就是盼着我早些死了才好!”
他身子僵了僵,“莫要胡说。”
我抬起头,抽噎两下,撸开袖子,冲他嚷道,“你看,你看,疼死了!”
“定是你先惹是生非的”他顿了顿,垂眸略过我胳膊上通红的手印,终是轻叹一声,“我这不是来了么。”
我捧起他的脸,涂了他一脸口水,“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他手霍地一松将我丢在地上,又不放心的退开两步,抬袖一边擦拭一边念叨,“罪过罪过。”
当年我重伤被玄真所救,身上哪一块他没看过,没摸过的,一双眼睛每每盯得格外有神,一边摸一边罪过,着实无耻!
苏雁卿冷哼一声,“想不到一心向佛普度众生的和尚如今也沾染了这些尘俗之好。”
我有心继续捉弄玄真,贴过去抱住他手臂,嬉笑道“他现在********度化我呢,哪有时间管众生!”
苏雁卿眉头轻蹙,“三郎,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我一怔,开始搜肠刮肚地想自己到底生的哪门子闲气。
“方才将军说沙城将有战事?”玄真问。
苏雁卿面色一整,看着我道,“吴王麾下大将延明帅五万大军前来,最多三日,便兵临沙城。”
我瞥眼他臂上带血的绷带,“沙城地处漠北边境,三面百里黄沙戈壁,一面山石窄路,虽是易守难攻,然四季风沙弥漫气候恶劣,一非富庶之地,二不经官贾要道,三国交界却素来无人问津,苏将军这一众伤兵败将,想来是慌不择路逃到沙城来的吧。”
苏雁卿哽住,半晌点点头,“此次我点兵三万出征,一路折损下来,如今只剩了三千甲士。”
“苏将军向来满口仁义道德,出城迎敌也好,继续被追个几百里也好,想来沙城之战也就解了。”我挥挥手,拉着玄真就走,却被他挣开。
“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怎能眼睁睁看着那三千人去送死!”玄真一脸严肃的盯着我。
我勾勾嘴角,“一来我不是出家人,这二来,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我这是成全他。”
“你当真希望我死?”苏雁卿一瞬不瞬盯着我。
“少帅!末将刚接到线报,延明帅五万大军朝沙城来了!”梁均毅骑着马,老远疾奔过来。
我一把将他拽下马,飞起一脚踹上去,“兔崽子,人家都打进家门了,你那线报才来!连这一众残兵败将进城都不知道,你这将军我看也别做了!”
梁均毅陪着笑脸,“末将是寻人,又不是打仗,自是低调行事,少帅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可是眼下咱们得先想想办法才是。”
咱们?我扒开他的手,“甭跟我这套近乎,玄真,咱们走。”
奈何玄真一根铁柱般钉在原地,我瞅瞅他,“好,你且陪着你的众生吧,我走。”
“你不能走!”玄真抓住我盯了半晌,“三郎,你定有办法解围的。”
我斜眼瞧他“你抓得这样紧是舍不得我么?”
玄真嘴唇紧抿,“这一众人命总不能见死不救。”
“你以为我是哪路神仙?能以一敌千还是能撒豆成兵?”我耸耸肩,摆出一脸爱莫能助。
“这出路只有一条,要说逃也定然会和延明军队碰个正着!”梁均毅摸摸下巴。
“不错。”苏雁卿点头。
“我跟我们家少帅说话呢,哪有你小子插嘴的份儿。”梁均毅扭开头,“少帅,你说是不是!”
我摸摸口袋掏出一把瓜子,蹲在地上磕的起劲,“有屁快放。”
梁均毅呵呵两声,蹲在我旁边,道“末将有把握,若能挺上半月,援军必到。”
嗯,带上点干粮和水,在大漠里躲上三两个月,估摸着这仗也就打完了,正好也甩掉这几个跟屁虫。我吐掉皮子,拍拍手站起来,“我要上茅厕。”
“不行!”这次他们三个倒是格外心有灵犀。
延明大军准时准点的兵临城下,准时准点开始攻城。梁均毅与苏雁卿守得不亦乐乎,玄真忙着悬壶他的众生,我呢,百无聊赖的歪在榻上灌茶水儿。就这内外交困之际,他们竟还能分出一小撮精兵将我里三层外三层圈在这房里,着实勇气可嘉。
“重三郎!”还没见到人,就听见这么一声急叫。
我懒懒瞥眼那人,“梁安平,重三郎也是你能叫得,没大没小。”
“你以为我想来找你?!”梁安平站定,没好气道,“我爹和苏将军打起来了。”
“哦。”我往软榻里窝了窝,“延明攻城都没觉得累,他们不打也得打。”
“哎呀,不是!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了!早前,我爹和苏将军在前厅议论战事,一言不合就,哎!”梁安平将我拽起来,“爹爹最怕你,我瞧那姓苏的小子也忌惮你几分,你快去劝劝他们。”
延明一帮虎狼都围到家门口了,这俩兔崽子竟还忙着窝里反……我微微一笑,“走,我跟你去瞧瞧。”
走出两步,却见梁安平还呆站在原地。
“还愣着干嘛,带路!”我道。
“哦,哦,”梁安平这才缓过神,“你,你以后别冲我笑。”
我一怔,嘴角弯的越发欢实,“梁安平,你该不会是……见我生得比你还油光水滑,起了非分之想吧。”
“呸!我可不是断袖!”梁安平啐道,“你笑得一脸草菅人命,我是担心我爹的安全。”
“哦——”我拖着嗓子,“原来是害怕了,好,不笑,不笑。”
“你——”
“走走走,再耽搁可就要闹出人命了。”我率先出了门。
老远,院里马刀宝剑乒乓乱响。
我一把拉住欲上前阻止的梁安平,“你小子是他们的对手吗?”
苏雁卿功夫底子不错,但与久经沙场的梁均毅相比终是矮了一截。眼看着梁均毅马刀翻转一个横劈,这一招即便用的是刀背估摸着苏雁卿硬接下来也得赔上一条胳膊。
当年,不管是在漠北还是京城,我好勇斗狠都是出了名的,哪里对谁服过软,却只巴巴追着苏雁卿做低伏小讨他欢心,就为这,梁均毅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苏雁卿的,想来是恶气憋得太久了,这一招着实下了狠力。
梁均毅眼看着突然挡在苏雁卿前面的我,想收劲已是来不及,一张老脸绷的挤眉弄眼。
我勾起扫把贴着刀面一带一挑,泄了他的这股子蛮劲,马刀高高飞起,铮的一声插进地面。
“少帅,你没事吧!”梁均毅赶紧跑到近前。
我一拳头抡在他铁甲上,“活腻了吧你,连我都敢砍!”
“仔细手疼,”他嘿嘿腆笑,“这不是没收住嘛,再者末将哪是少帅的对手。”
“那你是想砍了他?”我哼笑一声,“你砍了他我看这沙城也不用守了,外面五万铁甲,他那三千残兵败将临阵倒戈,你区区两千人能招架得了吗!”
梁均毅刚想张口,我又是一拳,“还不给我滚出去守城!”
梁均毅狠狠瞪了苏雁卿一眼,颠颠跑出院子。
我呲出一口白牙,“苏将军可有伤到?”
苏雁卿苍白着脸,直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