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阁外,镜湖岸边,树木蓊蓊郁郁,月下柳枝飘摇。
罗德被两名陆家弟子架着,眼见陆欢领着家丁越走越远,转眼消失在围墙的尽头,顿时松了口气。他最怕的是陆欢来看守自己,那就不好逃跑了,毕竟白天陆欢的本事他是看在眼里的,连二师兄这样炼骨七阶的高手都败下阵来,何况自己这个仅仅只有练体入门的水平。不过见陆欢走远,罗德立刻转忧为喜,心道若只有这两个喽啰,那逃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他一路笑盈盈的跟着那两个弟子,一边套着近乎,一边寻思着如何逃跑。
三人沿着镜湖岸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刻钟,忽然进了一片竹林子里面。那两名陆家弟子一路不管罗德怎么套话,就是一言不发,好像罗德欠了他们不下百两黄金,面色冷峻,眼中却不时透出同情的目光。罗德双手被捆,只管在前面走着,偶尔回头说上几句,那两名弟子立马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罗德心中暗自奇怪,思来想去,只道是那两名弟子押送自己不太情愿,也没多想。
那二人把罗德领到到那片竹林的外围两丈远的地方就驻足不前了。一名个子矮小的弟子掂起脚尖刚要往里面张望,就被另一名弟子急忙拉住,望了眼罗德,见他正观察前面的竹林,才低声在那人耳边轻声说道:“你想找死啊!不知道里面是那东西!”声音虽低,语气却颇为急切。听了这话,那名矮小的弟子吃了一惊,像是想到了极可怕的事情,原本红润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如粉了一层白漆。他用颤抖的声音低声问提醒他的那个弟子:“对,那东西,那东西......”哆哆嗦嗦重复了几遍,才咬了咬牙,脸色仍不好看,手却不敢再抖了。
这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吗?罗德不清楚。他只是装作观察这竹林,装愚装笨是罗德的看家本领。那两个弟子的动作罗德都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具体在说什么,但后来那矮个弟子的失声哆嗦绝不是装出来的。他心想这林子里面的东西定是极为恐怖,但现在又被这两个死鬼看着脱不开身,本来就是武功低微,用强绝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罗德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就不来这儿了,那罗家自他来到这世上就从没有好颜色看待过他,何必为了罗家那口气而冒这么大的险,到底也不过是用泻药搅了陆家的晚宴,也挽回不了那药王神碑,现在人赃俱获,连性命怕也保不住了。想到这儿,罗德不由地叹了口气。
江南的竹林多数都是极茂密的,细而长的楠竹在春天被雨水雷声一激,就野草似地疯长,竹围都不太粗,纤细得仿佛被雨水一压就能全军覆没,即使微风拂过竹林,那莎莎莎的声音也不绝于耳。但眼前的这片竹林绝不是罗德映像里的那种竹子,粗壮如成年人的大腿一般冲天立在那高地上,竹叶宽而长,竹节与竹节之间排得稀疏,竹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这微紫色的光华,一股淡淡的的如同寺庙里的香烛的味道在空气中浮动,清新而淡雅,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这绝不是一般的竹子。
罗德站在竹林外静静地看着,仿佛是在欣赏这里的风景。两名弟子站在他身后,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忽然他侧过脑袋,笑着对那两名弟子问道:“两位大哥,这林子风景可不怎么样呢!咱们要不去别处看看?”
两名弟子被罗德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只见他们手中捧着的是一个画满了古朴文字的令牌,正单手结印向令牌中灌输灵力。“看你奶奶的什么地方!”一名高壮的陆家弟子恼羞成怒的模样,恶狠狠地瞪了罗德一眼,然后一把抓住罗德后衣领,像拎个小鸡仔似的把罗德单手提起,抬起眼睛,正瞧见那竹林。罗德只觉得一股大力把自己提起,又抖了一抖,失力似的“啪嗒”把自己摔在地上。罗德穴道被点,浑身使不出力来,只能任由脸磕在地上,怒火在罗德心中升腾,他的眼睛气得通红,鼻血无助地从罗德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那里面就是地牢,我俩在这守着,你自个儿进去!”那高壮的弟子把手中的令牌抛向竹林,然后单手一指,那令牌猛然爆裂开来。竹影摇曳,那令牌爆裂开来的瞬间,虚空中闪烁起金黄色的光芒,光芒中隐隐有一个个扭曲的符号层层叠叠,看在罗德眼中却是大气森然,他瞧得分明,这是佛门的“万”字符文。
“这里怎么会有佛门的标志?”罗德心中疑惑。越州的佛门到并不稀少,离这里最近就有一座千年古刹—飞来寺,传为西边天竺国灵鹫山一小岭飞来而建,香火也是极旺盛的。罗德早年父母双亡,罗家把年幼的罗德托付给身为罗德祖爷爷的大长老一人看护。当初罗德年幼时有一场急病,便是路过罗家云游的飞来寺惠理和尚治好的。但这陆家的家族林地中怎么会有佛门的标志,罗德却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陆家与罗家一样,是天秀山道门一脉,虽然现在已经成了世俗家族,但绝不可能改换门庭投了佛门,毕竟陆家的根基功法是道门的。想到这里,罗德突然愣住了,他想到一个可能,这个骗了罗家,甚至整个越州的可能,那就是陆家其实本就是佛门出身。“不对,如果本是佛门出身那怎么会和道门出身的罗家世代联姻,还能骗过上仙门派天秀山的视线,不可能!”罗德心里又否定了这个可能。
正当罗德脑中一片浆糊,想不明白之际,身后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小子!你是要大爷给你松松筋骨才愿进去吗?”那声音又尖又细,像乌鸦的叫声。罗德转过头去,看到那矮个的陆家弟子在朝自己嘿嘿冷笑。
“进去就进去!”罗德脸上怒气冲冲,装出一副被人嘲弄却无力反抗的模样,负气般甩开膀子,一路小跑,向竹林奔去。此时的月亮挂在竹林的上空,深蓝色的天空搭配昏黄的月光显得格外宁静。竹林边有一道沟渠流过,碎银的流水冷漠地照在罗德惊愕的脸上。他抬起头,两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罗德的心中惊恐不安,他本想着趁那两人不注意往另一头的小路逃跑,现在竟然迷糊中跑到了竹林面前,要不是这沟渠中隐隐的月光反射,定是跑入这竹林无疑。想到这里,他猛然惊醒,这竹林绝对有问题,竟在不知不觉间乱了他的心智,若不是这沟渠中反射的月光晃醒了他的思想,说不定他已经在了鬼门关报道了。
罗德抬起眼睛,瞄了眼竹林。月光依旧如流水般潺潺流淌在竹叶上,隐约透着金紫色的光泽,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股黑紫色的暗流在金黄色的光晕的掩饰之下。那陆家弟子抛出的令牌依然悬浮在虚空中,延伸出一层看不出深浅的屏障,却只有一扇门的大小,上面有金黄色的佛纹流淌。罗德顺势坐到地上,在那屏障的外面一尺的距离坐定,这才转过头去,笑嘻嘻地对那两名弟子说道:“我脚软,走不动啦走不动啦!”他料定那两个弟子再不敢多上前一步,是怕极了这竹林里的东西,那么自己何不多要求一点?反正此去也是凶多吉少。
那两名弟子对视一眼。那高壮的弟子满目冷光,死死盯住罗德笑得灿烂的脸,足足盯了一刻钟,才“哼”了一声,道:“你要如何?”“把我这穴道给解了!”“这是陆欢师兄的手段。”“就是说你们两个加起来都远远不如那陆欢咯!”罗德笑得更欢了,双手捧着肚子,似乎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那高壮弟子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光更冷了:“不用挑拨我们师兄弟的感情,这是灵囊丹,可以解除穴道封印!”说完从袖中摸出一粒红色的丹药来,扔向罗德。罗德却没有去接,反而连忙往边上一让,那药丸瞬间消失在屏障之中。
那矮个的弟子勃然大怒,大声骂道:“你这偷儿,我师兄对你发了善心,你倒怀疑我师兄别有居心?”说着要抽出腰间的宝剑来教训罗德。他刚抽出宝剑,却被那高壮弟子一把接过,银白色的月光在剑尖一闪而过,与怒喝一同放出:“谁在那里!”陆家的摇光剑法传自天秀山太姆真人一脉,走的是流水无恨月长圆的路子,在越州颇有名气,即使是这两名低等弟子使出都可见那包罗水月二相的神秘奥妙。
剑光脱出剑尖三丈远,爆炸开来的瞬间射向远处的树林。没有回响,也没有痛哼,三人只听见的是远处一声女子的娇笑。笑声古怪至极,好似一个声音掩盖住另一个声音,层层叠叠,如流水浪花,一浪接一浪。“嘻!姐姐,他们发现我们了。”“妹妹说反了,是我们发现了它们。”两个人的语调殊异,语气是一个温婉淑女,另一个妩媚性感,一个温婉中带了一点俏皮,另一个妩媚中少了分亲近。那两个声音同时回荡在三人的耳边,好似从天而降的冰雪,又像在耳边低语的微风,如此诡异莫测,令罗德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两名陆家弟子的脸色一变,知道来者不善。四目相对,脚下步伐一措。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人左手持剑,右手捏印,一人左手护心,右手高举做锤石样。这正是陆家威名赫赫的连星阵。罗德看在眼里,嘴角上扬。他的背后就是屏障,退后是死,上前也不一定有得活,不如坐在原地看场好戏。
高壮弟子眉头紧皱,心道听那声音似有两人,但明明家族的灵符示警只有一人,怕是那其中一人武功极高,可以瞒过家族灵符的监控。他不敢大意,眼中示意矮个弟子退后,暗中向族内传讯。等那矮个弟子点头示意,表示示警已经传向族内,他才高声叫骂道:“哪来的疯婆娘,敢在陆家撒野!”他们心里有底,只要他们放出信号,不销三刻,陆家巡逻的长老就会赶来。到时候这女人是疯是傻,是痴是愚,都管叫她变成一个字--死。
忽而一阵冷风呼啸,整个林子骤然阴风四起,风携卷着碎石泥土直朝人面上扑来,远处的天边一声霹雳,隐隐有个黑影直冲而下。陆家二人面色凝重,连星阵变换阵势,“厚土式”混圆无泄,防御可能来的攻击,手中剑法“落花响雨”发动,点点星光波纹夹杂着陆家独门的频率向周围极速扩散,如飞雨落花,伤人于无形。
这边两人严阵以待,那黑影却仿若无人一般轻盈地落在竹林上的虚空之中。月光薄纱般轻柔而细腻地为那黑影勾勒出玲珑的身材,一身白衣似雪似雾似卷云,眼中无神无意,眸中寒星两点,却冰冷如天外不周山上最寒冷的池水,高贵而漠然,只是瞧人一眼,都会让人自惭形秽。陆家师兄弟的“落花响雨”点点绽开在那女子的身边,发出轰烈爆炸的声音。冰尘四溅,一层薄薄的雾气缭绕在那女子的身边,不能伤却半点。
“师弟,应该还有一人,你要小心!”陆家那名高壮的弟子神情戒备,满脸严肃,眼睛盯着空中那人影,手中的剑柄微微颤抖,青筋爆出,汗水从他的额头不停地冒出,眼睛被汗水浸得生疼,他努力睁大眼睛,不敢有半点大意。“师兄,我......”“哗啦”那矮个弟子的声音戛然而止。“陆演师弟?”没有回应。“陆演师弟,你怎么了?”那高壮弟子急忙回头去看。地上的血肉丝丝相连,结着冰霜的透明与棱角,陆演的脑袋摔得粉碎,分不清骨头和血肉,只剩下一颗黑色的眼珠浸在血泊中,带着惊讶与不可置信的恐惧。“师......师弟......”那高壮的弟子声音颤抖,他的吼叫起来,对着空中的女子咆哮:“我要你的命!啊!啊!啊!”声音带着怒火,手中的剑影飞快闪动,迟快之间,他的身体猛然一顿,脸上的怒容一下子变为不可描述的恐惧,惊骇,瞳孔不断扩大,脸上手上的肌肉抽搐,颤抖,然后一松,声音断裂似的成了嘶哑的尖叫,他头颈生硬,仿佛砌上了一层石膏,一条裂缝从他的脑袋一直裂到脚底,然后又是一地碎块。
寒风依旧,月光如水,皎白的光静静地泻在那高处的人影上,显得如此冷漠无情。罗德茫然地看着那空中的女子,血泊中的血块无时无刻不在刺激他的神经。两个声音,姐姐与妹妹,皆从那女子的嘴上发出。
“姐姐姐姐,那两个家伙的魂魄可真难吃!”声音娇憨可爱,是向姐姐吐舌头撒娇的妹妹,天真的语气如同在抱怨今天的晚餐是多么难吃之类的话题。姐姐的声音明显带了一丝温柔的关爱,“妹妹,那两人修为低微,天资下品,自然是难吃的,但是,”话音一转,那女子森然惨白的白玉面具中,那道目光像锋利的刀刃般刮过竹林的那边,那里失去陆家弟子灵力供给的令牌掉落在地上。沟渠的水面,倒影的月亮颤颤微微地掩饰水下罗德恐惧的身影。女子的嘴角微微上翘,“妹妹,那里的小动物可别忘了……”安静的夜晚,孤独的声音显得格外恐怖凄凉。
沟渠的水冰冷刺骨,如寒冬腊月在湖底的冰水,那是这一世罗德所体验过的。七岁的罗德因为不合群,或者更多的是因为没有父母的支持,罗家主管弟子修炼的二长老当着罗家几十个低龄子弟的面狠狠地羞辱了他,也许是一向与大长老的不对付是他把气都撒在了罗德身上。罗德清楚地记得是正月初七,罗家几里外的湖面结了一层厚达三指的冰,冰水混合了水中低沉的嘶吼声淹没他的头顶,一样的恐惧,对这黑暗,这世界,是第二次的抗拒了。
冰冷的烟雾升腾,如藤蔓缠绕在罗德身上,勒得他透不过起来。罗德并不怕死,死亡的感受他清楚的记得,在这一世也从来没有忘记。但跌入冰水的感觉不同,黑暗中,脚下无力地反抗无光的深渊带来的吸力,没有比无力抗拒,无力改变更加恐惧的事了。那时,是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罗德,不断下沉的罗德。水从罗德的口鼻中倒灌,模糊中仿佛是二师兄的身影。
但这次不同了,沟渠中的水静悄悄地掩饰水下的动静。平静,不,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让人窒息般的的时候让从他身体在本能地颤抖,喉咙几乎发不出声。他从未有过能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是如此地接近自己,一种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的身影死死地把他的心揪住,下一刻就要捏碎。罗德抬起了头,黑暗的天空很远很远,月光下,女子白玉的面具散发着迷人的魅力,罗德快要停止跳动的心再次律动,“砰,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好一个美人啊!”即使死亡近在咫尺,罗德也忍不住心中惊叹。
那女子身上的装束如云霞般飘然,长裙及地,长发披肩,如流云行云,胜春花秋水。即使是白玉面具遮住了容貌,但那种浑然天成的美丽,绝不是凡人可以拥有的。
隔着水面,冰冷的月光泱泱洒洒,寒冷的气团随她左右飘动。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细碎的爆裂声于是在气团中静静流淌起来。手指点在罗德的额头上,定格在罗德惊慌的表情上。
“咦?”女子的声音颇为惊异,“这是......”喃喃自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加大。“不对,是你!”女子几乎惊叫着站起身来,全然没有原来从容不迫的举止,她连续倒退几步,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用手指着水中的罗德,声嘶力竭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会在这里?”声音是环佩的珍珠叮当作响,却不复刚才的优雅,这是那姐姐的声音。
罗德此刻的脑中浮现的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场面,随着那女子的手指传输而来。那是猩红色的血泊,其中的尸体被碎成肉块,冰冻的棱角随时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眼中满是红色的雨,鲜红的血,血腥的气味攻击他的嗅觉,他的脸白得像张纸,一张没有色彩的纸。那女子的仪态渐渐平静下来,默默地看着罗德,因为面具的遮挡而看不清表情,只有纤细修长的身材,即使是灰暗的色调下也是明媚动人。
女子坐在地上,毫不在意泥土沾染她的罗裙,她的面具俯视着罗德的脸。她在看着罗德,看着罗德的身体慢慢僵硬,心脏的跳动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无力。冰霜毫无顾忌地爬上了罗德的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味道,刺激罗德最后的神经。意识的最后一刻,“这味道?”罗德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点香烛燃烧时的香味,又有半分海潮将来时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