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顾南烽来说,人与人之间都是靠一个“情”字来维系的,即便是父母、爱人也不例外。如果只有单方面投入感情,就像处在一个没有回音的山谷,一般人都会舍谷而去。所以人情是必须要还的,这样才有助于“情”的增长增厚,更不用说救命之恩情,那是把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更重要的是,它不仅改变了生命的长度,还可能增加了生命的宽度。
因此,当顾南烽推开书房的门,看见范宗瑞坐在书桌后面的高背椅上拿着一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时,他知道还“情”的时刻来了。
他闭上双眼,却久久不能冷静下来。他很清楚,因为这世上还有他不舍的东西。此刻,这些东西牵绊了他,也因此,让他的两边眼皮忍不住抖动起来。
直到枪响过后,他的眼皮才停止抖动,因为他发现,他还幸运地活着。
吓着你了吧,顾南烽。我刚刚正准备试试这把手枪还能不能用,恰巧你就进来了。我想着考验考验你的胆量,你这小子还真的敢寸步不移地站在原地“等死”!
范宗瑞突然开口大声说话,屋子里的气氛立刻缓和了许多。
你听,范宗瑞指指门外,接着说,屋子里的没被吓到,屋子外的倒被吓倒了一片。
顾南烽仔细一听,房间外果然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外面应该围了不少人。
洪管家率先冲进来,但马上被范宗瑞轰了出去。门外的人看见范宗瑞和顾南烽安然无恙、神色自若地待在屋内,自觉没趣,一哄而散。
这时候,只听见乔思云的厉声尖叫,你们中间哪个不想活的把汤洒到我门口,害我摔了一跤!赶快站出来认错,要被我发现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下人们有些已经把头埋下去,自个儿偷笑起来,这让乔思云更加气急败坏。不过后面的发展怎么样,顾南烽是无从知道了,因为洪管家已经从外面帮着把门掩上。
贱内让你见笑了!也难怪,她年纪大了,脾气不像以前那么乖顺,整天胡思乱想的,竟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我时常感觉自己在这世上是多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娶了语嫣。她温柔贤惠,又善解人意,懂得体恤别人,和她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这样的女人,我实在是舍不得,所以我可以违背自己的原则袒护她,不管她犯了什么错误。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呢?
范宗瑞这一问问得太过直接、尖锐,他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顾南烽,那鹰隼般的眼神彷佛要伸进他的眼珠子里去了。
顾南烽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这些都是范爷的家事,恕我不能开口。不过,范爷既然能够把洪兴帮发展壮大到现在这种规模,也一定能处理好自己的家事。
说得也对,这种儿女情愁你怎么明白,你身边一个女人都还没有。
范宗瑞笑了笑,继续说,那我就不难为你了,我们说说正事。前些日子,上海一家日本人经营的工厂里,工人们觉得工资太低,天天闹着涨工资。日本人拒绝了。接着,一个叫阿庆的工人就煽动工厂里几千名工人集体罢工。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日本人害怕得不得了,找到我说,如果我不帮他们处理好工潮问题,他们就会下令禁止一切烟、赌的运营,平息以后再考虑重新开禁。我把这件事交代给你,你下去了马上办,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必要时,用子弹解决一切,就像我刚刚把枪对准你一样。这种情况下,没几个是像你那样不怕死的。就算不小心真弄死了,也只是几个工人而已。事成之后,我必定重重有赏。
从范宗瑞的书房出来以后,顾南烽没有立即离开范府。他朝他曾经住过的那个庭院走去。那里,有他的紫藤花。
语嫣,他柔声叫着佟雨嫣的名字。
佟语嫣背对着他,慢慢转过身来。两行清泪从她湿热的眼眶溢出,在她曲线生动的两边脸颊留下痕迹。点点滴滴的泪水如同柳絮飘落,纷纷洒洒,零零落落。
顾南烽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把上衣藏着的香囊拿出,放在手心里,看着她说,有它护着,我永远都不会出事。
他的语气是那么肯定,彷佛已经意识到他的生命不再全由范宗瑞一个人主宰。生和死,还与这世上另一个人息息相关。
正当顾南烽陷入对生的渴望中时,他接到乔雅曼的消息——李松霖住院了。
原来针对李靖祺被暗杀一事,警察局的结果已经出来。经调查,李靖祺是被日本人暗杀的。原因也不难找,李靖祺由于没有把上海的铁路建筑权、海港建筑权、工商业经营权和开矿权私自让与日本人,引起日本人很大不满,于是策划了此次暗杀行动。而新任上海镇守使现在有意同日本人拉近关系,不便把调查结果公布出来让对方难堪,加上李靖祺已身败名裂,无需在这件案子上多做停留,便下令草草了事即可,不用再深究责任。
李松霖一听到这个消息,勃然大怒,马上向日租界冲过去,任凭乔雅曼怎么劝解也拉不住。没办法,她只好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倒还顺顺畅畅的,到了挨着日租界的街口,李松霖看见两个日本士兵正在欺侮一个卖酥油饼的老大爷。许是想起了他的父亲,他当即一拳挥过去,把其中一个日本兵打倒在地。这一击还不算泄愤,他又骑到那个日本兵身上,左一拳右一拳地朝他脸上打过去。日本兵躺在地上不断地呻吟,眼角已经现出一丝血迹,嘴巴也早破了,鼻子和牙齿都在不停地流血,脸越发地臃肿难看。
乔雅曼第一次看到李松霖这么拼命打人的样子,好像那个被他打的人就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她吓呆了,边哭边叫他停下来,但全都无济于事。另外一个日本兵看到李松霖面露凶狠,也吓傻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同伴只剩下半条命了。也不知道那个日本兵当时是怎么想的,又或许,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因为他们从来都把中国人的生命看得最为低贱、微薄。所以他只是习惯性地朝一个伤他同伴的中国人开枪了。他对准了那个中国人的脑袋,想用一颗子弹置他于死地……
顾南烽望着重症监护室里的朋友。李松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肤色苍白,气若游丝,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真怕走过去之后会触碰到一具僵硬的尸体。
医生说,子弹打中了他的颅骨,要做手术帮他把子弹取出,他才有可能活下来。但手术需要很大一笔费用,单靠我们两个,根本拿不出来,身旁的乔雅曼说。
她的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头发也乱蓬蓬的,但此刻说话的语调却无比平静。目睹过一场殊死搏斗的场面之后,她反倒极快地恢复了理智。
钱我会想办法。手术是什么时候?
最多能拖到明天下午。
明天下午之前,我一定把手术费拿来。
不要做傻事,乔雅曼认真地看着他说,除了李松霖,还有人需要你。实在不行的话,就让我来筹钱,就算跟姐姐断绝关系,我也要把范家的钱搬过来。
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你只需好好照顾松霖。我相信,他一定能度过这次鬼门关。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他,乔雅曼望了一会儿病房里的李松霖说,我提前去警局问过案子的进程。他们说,调查过程中发现范宗瑞也参与了这起案件。其实想想也对,李靖祺很早以前就拒绝了日本人的交易,日本人要杀他早杀了,不可能等到现在,肯定是范宗瑞在里面推波助澜。想通了以后,我怕李松霖受到的刺激太大,给了警局一点钱,叫他们把范宗瑞的事对李松霖掩盖过去。
虽然这件事对李松霖可大可小,但对你来说却很重要,说到这,乔雅曼把头转向顾南烽,一脸严肃,我分析过了,范宗瑞以前一直想和李靖祺保持良好关系,后来却突然参与除掉他的计划,这不是突发奇想,他真正的矛头其实对准了你。李靖祺死后,李松霖只是一叶孤舟,范宗瑞便可以轻而易举除掉你。而他之所以想除掉你,我想。
她在最后缓缓道出,应该是抓住了你们的什么把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