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天已透黑,像一张乌沉沉的锅底。寒空之上,月朗星疏,街巷之内,了无人迹。
在四通市西面,有一片东西宽二里、南北长十五里的里坊,南临洛水,北靠邙山。比起寸土寸金的内城和金镛城,此处地阔天高、宝地风水,自孝文迁都以来,便是皇宗贵戚、世家大族外宅别墅的建筑之地,官名丘寿里,京都人称“王子坊”。
王子坊内,有一座破砖烂瓦、椽朽漆落的老宅,夹在四周层楼叠榭、碧瓦朱檐的华府之中,像是跻身锦衣勋贵中的叫花子,因长期失修的寒酸相,白白败坏了王子坊的美名。
节气虽已立春,夜晚依然寒气逼人。老宅后院沿墙,种有一片稀疏的柿林。白天也许能看到柿树上初绽的芽孢,月夜下,唯见萧索的枯影。这座宅邸人丁稀少,大白天也冷冷清清的。今晚,后院却难得亮起星样的灯火。一个弓腰驼背的年老仆妇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提了桶炭火,步履蹒跚地走到后院一处房门前,有气无力地叩着门。
须臾,门开了。屋里人探身接过炭桶,却不立刻进屋,看着老媪的身影绕过影壁,又四下查看了一番,这才关严了门。弯月的辉光洒在门前的青阶之上,一片冷寂。
透过格窗微弱的光影,隐约可见屋内有两个人来回走动着取暖。一个身形高瘦,一个身形矮胖。高瘦的那人缩头弓背,样子显得十分萎顿;矮胖的那人,走起路来挺胸凸肚,两手交握在胸前,好像执缰马上一般。
屋内的这两个人,高瘦的是宅院的主人长乐王元子攸。矮胖的是今晚的来客,蠕蠕质子、燕侯塔寒。塔寒夜访元子攸,并非是来谢内兄的赠獐之谊,而是怀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在上党,塔寒向尔朱荣献策:趁少帝新丧、天下人诟病胡太后视废立如儿戏之际,尽快选立一位合适的宗王为帝。自己回京后,暗与此人通款,趁尔朱大军兵临洛阳之时,偷将此人送出城外,登基大统。而后尔朱荣奉命攻城,则名正言顺。而自己的妻兄元子攸,正是塔寒向尔朱荣推荐的皇帝人选。
谁知元子攸听后,膛目结舌,盯了塔寒半响,然后一屁股箕坐在竹榻之上,直楞楞伸着两条腿,不响一言。那模样,不像是因大喜若狂犯了呆,倒像是无主的丧家犬。
这个元子攸,这可是皇位啊!多少人求之不得,如今给你拱手奉上,你却……彦达子!彦傻子!
不过,塔寒也料到元子攸不会爽快应承,见他又拿出当年装疯卖傻的呆样,索性也不强劝,耐心等他自己转过神来。
虽然瞧不上这位内兄,但自己能和元氏宗王拉得上关系的,也唯有元子攸了。出身正宗苗裔,一代贤王之后,年长服众,品行端正,相貌端然,性格和顺……当塔寒小心翼翼地列举出元子攸符合即位的诸多条件、并说出元子攸的名字时,尔朱荣微眯金眼,唇边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容,“举贤不避亲嘛,柔然小子,好眼光!你这位大舅哥,正合我意!”
好眼光?正合你意?去你的契胡狗!你看上的,恐怕不是出身正宗苗裔、一代贤王之后的元子攸,而是逆来顺受、无别无派的元子攸!尔朱狗虽然人在边地,对京都亲王郡王们的品行和人情关系,倒挺知情啊。看来朝廷中,亦有尔朱契胡买通的耳目,以后行事言谈,必须格外小心……今晚,元子攸若真犯了牛脾气,那就……
这间寒碜的小书房,应该久无人居,霉气、潮气,湿气、晦气,沉积在屋内的每个角落。那星样的一盆炭火,有个屁用!塔寒着实有点坐不住了。裹着貂皮裘,这会儿手脚还是冰凉的!
“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鬼。立春了也不回暖,这天道!”
塔寒用胡语低声咒骂着,挪过腿,换了舒服的跌坐,顺便瞟了眼元子攸——还是那样,一动不动,挑着细瘦的脖子,光着个头,没冠帽也戴巾,头发蓬乱,只胡乱别了个木簪。其实,元子攸的尊容,若不细论,倒算得上是端然的:典型的汉胡混血,长眉细目,直鼻方口,身量体格,都挑不出缺陷来,就是收拾的寒碜,瞅瞅!脸色晦暗,目无神采,就连那身素麻斩衰穿在他身上,看着也比别人凄凉十倍!
最可厌的是,他左耳的那个冻疮,不仅没愈合,竟似更严重了,边缘鲜红,中央青紫,糜烂的脓水溢在疮口……
塔寒厌恶的转过头,“呸!呸!”不管不顾的呸着晦气。元子攸依然泥塑木胎似的坐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个彦达子,现在爵位、俸禄、田产都有了,还装穷!真是小时受了苦,这辈子都改不了穷相!宅院破败成那样也就罢了,大冷天的,多烧点炭会败家啊,多吃点热性肉食会破产啊!在这半夜三更的外宅里,偷偷温壶酒给爷们取取暖,谁还能告了密去!立春了还生冻疮,也不戴上风帽遮挡一下,不嫌腌臜人!
塔寒的秘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对他来说,每一个秘密,都有闪烁的因由和价值,每一个秘密,都值得好好珍藏在心底。但有一个,却是他极力想忘记、极力想摆脱的:畏血、畏脏。从小,塔寒就对这两样东西过敏,如果靴子、衣服沾上泥垢污秽,必须尽快清除干净,不然立马全身发痒,只想不停地抓挠为快,似乎那些污脏的东西会径直从外衣长进皮肤里去。自己受伤流血,已经让他眩晕发抖,若是旁观杀羊宰牛、污血长流的场景,更是他的噩梦,更别说亲历战场了……
他被送离漠北,据说就是因为父汗无法容忍柔然白狼郁久闾的后裔中,竟然出了一个见血就晕的儿子。
仅仅如此么?一送就是十年,无论父汗、母亲、兄长,都从未遣使召唤过自己,无论父汗葬礼,丑奴即位,复地大捷,春秋集会,阿那瓌大婚……从来没有。不仅是至亲,所有柔然王族都集体遗忘了高昌城里还有个姓郁久闾的王子。
那天,当自己突然出现在金牧场,出现在燕然山下的牙帐外时,所有人都用无比惊奇的眼光看着他,连母亲也是……不,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母亲,生身之母,是不会露出那种“你怎么回来了”的责怪表情。杀长子、弃幼子,那个女人,只是阿那瓌一个人的母亲!
父汗的模样,塔寒已经完全记不得了,连长兄丑奴,也只是儿时记忆中一个模糊的疑团。所以,想到“父汗”这个词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不过是老哥那张冻石一般的冷脸,以及阿那瓌对自己身世种种讳莫若深的暗示。
初到洛阳时,每当那两只山羊脑袋的孪生扈从——登注库利和登注埃利,公然拿自己当做消遣京都无聊生活的话题,嘲笑自己过于曲卷的头发或是酷似西胡人的绿眼睛时,老哥的脸上,便会浮现出一种难以琢磨的神色,像表达无声的沉怒,也像对二人无言的怂恿。倒是叔父邓叔子一定会厉声断喝:“蠢汉话多,牛粪堆大!闭上嘴吧,没人把羊叫当人话!”邓叔子辈高年长,老哥对他十分尊重,那两只山羊通常会挤眉弄眼一番,然后继续找寻别的乐子去了。
这种奚落,持续到他被封燕侯、娶了光城县主为妻后,终告结束。虽然对自己的不信任,始终是那两只山羊眼睛里的主题,但公然的讥笑,却是再也没有过了。塔寒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份转变带给他们的震撼——这小子,竟然被大国朝廷封了侯,还迎娶了皇族娇女!那他不管姓不姓郁久闾,都是不好惹的了。
……真正知晓自己身世的那个女人,早已化为泥土了。随之埋入泥土的秘密,也只是她的秘密,与自己无关!
阿那瓌,你以为你天生贵种、理应为王么?父汗选立的继承人可不是你,是丑奴!你,不过是个靠母亲和外戚上位的篡权者!活该只当了十多天的可汗,便被郁久闾王族赶出漠北!
但不管在漠北、高昌,还是洛阳,作为男子,畏血、畏脏,都是个致命的、可怕的、不得见人的缺陷,都是个落人笑柄的丑事。从懂事起,塔寒便时时刻刻、处心积虑的守护着这个脆弱的秘密,希望,不会被更多的人发现。
妻子楚华,对此似乎有所察觉。新婚时,她烹制食物时切伤了手指,自己忍不住脸色陡变。从那以后,凡有此类事,她一定不让自己看到,每月的月事,也非常小心。两次小产后,便与他长久分房,并拒绝他进屋探视……今日夜行之事,她当然不知情,但若举事成,得知兄长为帝,想必她一定会很开心吧。以她的出身,理应得到公主的封位。
“彦达,再添点炭!冻死人矣!”他忍不住叫唤起来。说话时努力梗着脖子,目不斜视,生怕一不小心,又瞅见那腌臜的东西。
元子攸倒是很快应声站起,瑟瑟地走到门口,拿起一根木棍,有规律的敲打着门板。敲了有半个多时辰,才来了一个苦楚着脸的老媪。元子攸指指火盆,又指指炭桶,那老媪便颤巍巍的提了炭桶,一瘸一拐的走了。看那样子,只怕是又聋又哑,眼神也不好怎么使。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媪才送了炭桶来。元子攸没让她进屋,自己接了炭桶,熟练地用火钳拨去火盆里的余烬浮灰,再慢慢地将烧红的木炭一层层交叠着码进盆里。
塔寒不耐烦地站起来,踱着步取暖。火苗陡然腾起!像舞伎在氍毹上急旋亮相!随后蹬踏应节,旋踵如风……锦带飞绕在周身,几乎不见面容,唯见腰肢丰腴,发色金灿,通身光彩流溢,好似圣火坛上的美善天女!不知为何,鼓点于最激昂处嘎然而止——舞伎的双臂停顿在半空,脚步旋然并住,讶异转身,碧水般的眼波里波光粼粼……但只瞬间,火光闪灭,幻象坍塌,一切尽化为灰。
那面庞,像极了一个人……
突然,元子攸哑着嗓子开了口。
“天垂象,见吉凶。日月五星,象之著者,变常舛度,征咎随焉。然则明晦晕蚀,疾余犯守,飞流欻起,彗孛不恒,或皇灵降临,示谴以戒下,或王化有亏,感达于天路。天下乱、兵疫疠,皆天瞋。去岁五月己未晦,日十五分蚀九。占曰大旱、民流千里。二年春,果京师民饥,死者数万口。腊月乙卯,日晕,内黄外青,占曰近臣乱。腊月乙未,日中有黑气二,占曰白衣之会,果天子升遐。正月己卯,日中黑气大如鹅子,黑所贯日,必有边将逆谋。今二月乙酉晦,有白虹贯日之象……”
“闻日蚀应君王之迭,白虹贯日又如何?”塔寒打断,以防他将历年的不详天象都无休止的列举下去。
元子攸着意重重地看了他一眼,“国祚兴废之验、祸福之来,皆白虹之象。今白虹东西有珥,南北有佩戟,白气穿空,状如轮毂,乃天下革、民更王、重兵乱国之凶象……”
“吾言乎,何如?”塔寒击掌大笑,“柔然以为善于天通者,能为王。汝乃秉承天命者也!”
“秉承天命?”元子攸鄙夷地摇摇头,一脸愁苦。“咻……”
“吾虽皇族,然命不由己,每从梦中醒,抚己之头,觉此颗头在颈,倒奇怪哉!吾事事小心,惟求全命于乱世,汝何苦荐我,陷我于此可畏之事乎?!”
“可畏之事?”塔寒不高兴的提高声调,“彦达子,汝开目视之!此世,便苟且偷生,可能全命?北地兴兵,讨伐无数,杀之者一二十万,犹有人冒头落之危谋逆,此为何?汝——”
“小声点……”元子攸面露惊恐,口里改了胡语。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四下看看,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门。
他俯身过来,青紫的疮口刚好凑在塔寒眼前。塔寒心里一阵恶心,忍不住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不理会,反而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塔寒,我记得你说过,商队是不会往跛足的驴背上放财物的,你,是把我当驴子吧?你对尔朱荣说出了我的名字,已经使我觉得末日临头——”
屋里依然很冷,元子攸却满脸涨红,额头渗满细密的汗珠,长眉纠结的拧巴成一团,眼睛里交替闪现出恼恨、焦灼、厌倦的火苗,“——只怕最终,你也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他眼中的那团火如同刚才的火舞,随着语音落下,倏然熄灭。他扭转过身,背对着塔寒,似乎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我,想要的结果……”
突然,塔寒既想哭,又想笑。“我想要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和你,又有什么区别?无奈的身份、无奈的命运,起码,你身在故土,有亲有故,就算死了,也死得其所!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没有……不属于此处,也不属于彼处,无父无母,无来处,无归处……我,一个卑弱的胡儿,干嘛非要与这个乱世较真呢?
但他很快从游思中愤怒的清醒过来,朝着元子攸的后背挥舞着双拳。“这个恶世!你不作恶,便被恶人所作!不趟出死道,焉得有生路?!元彦达,你躲得了元叉,躲得了尔朱荣么?你还想躲进龙华寺、再装聋作哑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你有那个命么?尔朱荣可不信佛!那群虎狼之军,正要拿宗室的血饲喂他们的刀剑呢!”
“你怪我说出了你的名字?哈哈!我就是不说,你以为你能逃得过这乱世之箭么?与其躲藏,被人当成箭靶,不如自己持弓放箭!”
他恨恨地咬着牙,转至元子攸面前,不依不饶的逼视着目露惧色的内兄,“元子攸,你还姓拓跋么?你的言行白辱没了你尊贵的姓氏!没错,商队是不会往跛足的驴背上放货物的!但你不是跛足的驴子,你是拓跋后裔、鲜卑皇族、王室之胄!是你的祖先建立了这大魏国,这就是天道!就算尔朱氏心怀不轨,你被选立为帝,也是天道使然!”
“不错,是天道使然……”元子攸脸色青红,嘴唇哆嗦,挤出一丝苦笑,“中原混乱无主,是拓跋鲜卑以盖世之雄,征服后燕,大败夏国,攻克北燕,降服北凉,征伐蠕蠕,一统北方,四方胡族无不宾服。中原复姓拓跋,乃天道使然!我拓跋建大魏,乃天道使然!太祖曾说,鲜卑是狼、汉人是羊,汉人重车弱卒,如三岁婴儿,与我鲜卑生长马上者怎能相提并论!可如今——”
他突然闷声痛哭起来,“已经霉烂了……从大魏的社稷、大魏的军队,大魏的官吏,大魏的子民,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完全霉烂了!连这京都的空气都充满了霉味!我拓跋鲜卑不再是肥马悍胡,不再如狼似虎,我鲜卑的血液中已经听不到马蹄的回响,连骨头都发了霉——”
“汝为大丈夫乎?畏首畏尾,身其余几?!”看着他涕泪交流又努力抑制的丑态,塔寒实在没好气。
“尔朱荣比狼还凶残、比狐还奸诈,他是强劲的白毛风,要彻底吹翻这天下!若任其宰割,就真被尔朱胡狗踩成脚下发霉的烂泥了!元子攸,你做顺民太久了,忘了祖先从何而来了!我也住在这里太久了,忘了自己身为蛮夷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定要尽力助你称帝,你将来也要助我实现愿望!”
他一口气说完这通话,忽然间觉得头脑无比冷静,便是元子攸不允,也无所谓了,一定会另有出路。
元子攸吃惊地抬起头,打量着他,脸色逐渐由红转白,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喟叹。
“太祖白旄黄钺、几经干戈入主中原。百余年来,武功强盛,文治粲然,整饬吏治,迁徙豪民,手段不可谓不酷;行三长制,颁均田令,政令不可谓不严。高祖迁都,励精为治,大魏声名,远播四方,享誉海外……六镇发难,宗王与帝室离心离德,武人与文士怨媾互生,内无可用之强兵,外无可依托之州镇……”
他唱歌似得说了很久,一会儿胡语、一会儿雅言,像丧礼上唱挽曲的人。
他说的没错。塔寒心想。自己的骨头,不知有没有被京都的空气霉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血液里,从未回响过马蹄的疾驰……若有,也只有胡笳曲的悠扬,胡璇乐的鼓点。那又怎么样,丝毫不妨碍自己出人头地的决心!无来处、无去处?柔然质子要为自己拼出条来途归路!
这时,元子攸又拖着哭腔唱:“塔寒,你说的不错,今天,我就是不答应,同样难以苟活……务必请你转告尔朱,尊我为天子,必须依照几个条件,一是,以代都旧制登基,设毡房,铺黑毡,七姓承负,向西拜天;二是,恢复胡语、胡俗及胡族旧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