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挽迴擦干眼泪,用点火枪点燃油灯,光影摇曳下,她面无表情,看不出流过泪的痕迹。她阖上双眼,好一会才睁开,从角厨的抽屉里拿出压在一堆东西下的书,繁复的鎏金花体,她摸了摸,感觉指下凸凹不平。
父亲一心想要她嫁出去,任她在使出什么花样来也奈他不得。这些年在她身上花的钱也是时候反馈,可他当一点也看不出她不想走的意思,她确是有赖着不走的想法的!
她并不想求其他,只是他当父女情也被那些个币物利害蚀得不剩了?他怼她,结果两人更加疏远了,谁了落不了好。
这心里,总有话想一吐为快,到了嘴边又说不出一句,说出来的,都是伤人的话,二人都为自个尴尬,挽迴倔强,她父亲更甚,都等着对方拉下面儿,而两人都清楚着,这是不可能的,于是矛盾又产生。
李靖岢偶然想关心她的话,往往令他个难堪。
挽迴因此郁结于心,二人碰上,便是互相折磨,更何况,李挽迴遮遮掩掩着隐晦的情愫。她总在父亲这儿得不到认可,淤积的情绪不得纾解,而她又是个矜骄的主儿,大不同于那些世家小姐们,娇俏不曾有,任性并不能,不得膝下承欢,还需独自负重。因而,她的存在是矛盾,情性矛盾,不得说,李靖岢一番评断是有道理的。
挽迴舒展眉,她细细捋了捋她与父亲一系的感情,她和他的干系,乱麻也不似如此胶着着。与他相处的时景,大多是私密又苦楚的,可美丽往往伴随痛苦而生,她也宁这样模糊着边界,说不清道不明的,倒也快活,没有期盼,总不会失望。
她一介女子,蜉蝣一般,出嫁前的家并不是家,嫁人后又只是夫家的客,她怨父亲重利,既厌恶他却又离不得他,李挽迴只是觉着父亲既已有意培养她,就那怕多一丁点重视也是该她的。
她那平淡的面庞上流淌着油灯的黄光,紫金的香炉落在一旁,绵邈烟雾筛过炉顶漆雕,她阖着双眼,睫毛不时颤动。她想着,正如父亲所言,她不被生活折磨,就养出了一副可怜的招人厌的面孔,可怕的是她自以为这样便是个好的。
鼻尖似乎还留有他怀抱里的沉香,腰间还有从红房子回来时触碰的温热。一会是他严苛尖锐的嘴脸,一会儿是他偶间恻隐却少得可怜的柔情,面影历乱。指尖碾过干涩的嘴,一阵干裂的痛带来了烦躁。拧着眉头,她怨怼被这烟火缭绕得迷朦,她一会恶心自己的不彻底,一会恶心他触摸给予她的感官享受。
景象纷呈里是她多年临深履薄,知晓了自己不堪的情意,于是更不敢造次。
深宅大院那里有自由,想她十七岁,不能去学堂上学,而这个年纪的学生们却能接受新学。李家家学源长,自下三岁孩童便启蒙幼学,因致她工书、能诗、善文词,如今却抱一偶庭院,郁郁不能得志。前年苏联十月革命,而今巴黎和会欺我天朝,她如入了笼的鸟,只闻得外面的声音,不能做什么。
她最崇敬李大钊先生,这位学者在《新青年》发表的评论文章,她长跪拜读,惟憾不能如是,她被一系情思困得神疲,只觉着这才是她惟惟的出路。
她睁开眼,在次抚上手里的书,思至白日里种种,及张寅旬是人,当时一霎惊艳早已不见踪影,虽心中撼动,但只想着要与此人好好结识,父亲既乐得如此,她何不顺水推舟,她是蜉蝣,寿命有限,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