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的纪采松散着头发,只在亵衣外披了一件纱衣,懒懒的放松着被疯狂折腾多日的身体,知道此时绝对不会有人来叨扰。今天是八月十五,有头有脸的人都去参加传统的宫廷祭月和晚宴。她本想躲起来,但硬被夏烟拉着参加宫里的拜月祈福,勉强的跟着热闹了一会儿,就告诉夏烟不要再来打扰她,晚上全员放假,让他们自己找乐子去。纵然院子里彩灯高挂,火树银花,天上玉盘朗朗,灿灿清辉,还是不能让心里亮堂起来。
往年的八月十五,纪采都是开着电脑,与爸爸妈妈视频聊天,搞笑的各自端着饭碗,假装在吃团圆饭。爸爸妈妈现在在做什么?团圆的节日,女儿却已不在。想起妈妈的眼泪,她的心又揪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泪干了。她信手打开妆奁,看见那个被遗忘的蝶形簪子,想放下,犹豫片刻还是用它把头发盘在了脑后。站起身推开窗,柔亮的月光倾泻而下,墨蓝的天空繁星点点,每一颗都清晰的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来。
月亮散发着静腻神秘的光晕,此刻嫦娥是在和玉兔嬉戏吗?纪采久久的看着那轮明月,似乎看见嫦娥的翩翩起舞。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爸爸妈妈,是在和女儿赏同一轮圆月吗?
耳畔似有如丝如烟的一缕乐音,《蝴蝶夫人》的旋律,她如被无形的线牵动,起身走向花园。
轻轻脱掉鞋子,光脚踏上草地,夜露的清凉让她周身的毛孔都缩了一下,却更激起了深埋的记忆,那一段没有跳完的舞,可以在这个舞台上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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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七十周年校庆汇演,纪采报的节目还是芭蕾独舞。她这次选择的伴奏音乐是歌剧《蝴蝶夫人》里巧巧桑孤独等待平克尔顿归来的那一段,而舞蹈是纪采自己精心设计的。她喜欢一个人跳舞,站在宽大舞台上,周围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射灯追随着灵动的脚步,世界此时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是与天地共舞的时刻。
她忘情的跳着,完全融入了巧巧桑的世界。一个旋转过后,腹部剧痛,一下子跪倒在舞台上,她勉强支住身体,不想看起来更狼狈。台下一片惊呼,后台几个人跑过来围着她,“快,快!打120!”
虽然豆大的冷汗遮住了眼帘,她还是看见一个直接跳上舞台疾冲过来的身影,一把抱起她就跑。颠簸中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只是不再笑意盈盈,而是充满了焦急和怜惜。
他全力奔跑着,把自己送上迎面而来的救护车后还不肯放开手。剧痛使她失去知觉,但却清楚感觉到了紧握着她的手的那双手的热度。
急性阑尾炎,纪采马上被送进手术室。
…………
纪采一睁眼就看见柳星坐在床前,看到她醒过来,立即长长出了一口气,“你醒了!你想吓死谁呀!”
她虚弱的笑了笑,“对不起,吓着你了。”
“阿姨买东西去了。”柳星拿起电话,“临走前说有事立即通知她。”
趁着柳星打电话的功夫,纪采回忆了一下曾经发生的事,自己旋着转着摔倒了,然后是被他抱着跑,也就是说几乎全校师生都看到了他的举动?
“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开始的?”柳星摆出一副逼供的架势。
“什么开始?”纪采一愣。
“少装了。那一出英雄救美惊天动地,现在你可是大大出名了。”
“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纪采老老实实的回答。
“嘿嘿。”柳星无可奈何的笑了,“就你那性格,我信。好吧,我回去打听一下。”
纪采正要怪她多事,妈妈几乎是小跑着进来了。一看见她,妈妈眼圈就红了,她赶紧安慰,“妈,没事,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嘛。”
…………
柳星很快打来电话,“他叫周允浩,经济系三年级。刚要走了你的病房号,估计会去看你吧。”
直到出院,也没看到周允浩的身影,纪采有那么点失望。妈妈不肯让她回学校,她拗不过,只好跟着妈妈回家休养。
“还是家里好呀。”纪采躺在床上舒服得只想睡觉,正迷糊着,手机响了,“一定是星星!”
“纪采,到家了?”果然是柳星,她的心被浓浓的友情包裹着。
和柳星东拉西扯了老半天,刚放下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家伙,肯定又有什么事忘了说,每次都这样!”
“喂,纪采吗?”一个陌生的男声让她窒息了一下,“我是周允浩。”
周允浩每天都按时打电话过来,两个人从一开始的无话可说到后来的无所不谈,纪采觉得和这个人早就认识了,现在只不过是再相逢而已,最初的陌生感早已烟消云散。
…………
下了飞机,纪采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说来接她,在电话里聊得很熟悉,但这样真切的见面,却是好紧张。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远远看见周允浩兴奋的向她招手,还是那样熟悉的感觉,她平静的走过去。
周允浩真诚的笑意感染着她,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没有开口。他接过背包自然的挎到肩上,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往门口走,她犹豫一下,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一切都开始的好自然,好像他一直等在那里,等着牵她的手。
…………
纪采丝毫不在意柳星的挖苦,“这么轻易的被俘虏了?你知不知道还有多少比他帅比他好呀?虽然不是一定要找高富帅,好歹你也得挑一下吧,你这简直太草率了。”
在宿舍里和柳星等一群好朋友聚餐,赵思颖、张颖几个也七嘴八舌的数落个不停。
“我看挺好,”李馨然力排众议,“敢当众示爱说明他很有勇气,大智大勇,当机立断,将来也错不了。”
“大姐,你这成语用得太夸张点吧?”
“虽然夸张,但大姐说的没错。”齐雨点点头,“我们系的女同学都羡慕死纪采了,简直是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故事。哎,你们知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后悔当时没有冲上去的勇气,让这朵鲜花给灰小子摘了去?”
“灰小子,谁这么有创意想出来的词儿?”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转移。
“就算是王子也是骑黑马的!”柳星故意恨恨的说。
寝室里一时间落英缤纷,莺声燕语。
是啊是啊,骑白马的高富帅除了唐僧还有谁;骑白马难吗,明天我就给你找匹白马来;幼稚啊,白马王子和公主,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有木有;《非诚》里有个女嘉宾说要做白马,天天让王子骑;啊,几号啊这么生猛;什么高帅富对白富美都弱爆了。高帅不富傍富不白美,富不高帅找白美不富,生一个天生富自然美……话题无限扩展。
…………
周允浩体贴的忍受着她定期的坏脾气,耐心的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还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和她那些好朋友的关系,按时接送风雨无阻,以至于到后来柳星也无话可说了。
不过毕业后她还是对柳星承认,一开始并没有爱上周允浩,而且几次萌生分手的念头。她始终觉得周允浩爱她要比她爱周允浩更多些,爱的天平过于失衡就是倾覆的开始。可是周允浩执着的关爱和不肯放弃一点点融化了她的心,让她在两人相爱的世界里越走越远。既然决定爱下去就没有什么不爱的理由,不再计较谁的爱要多一些,不在乎被朋友说越来越小女人。甚至到后来,是她凡事迁就着他。
毕业后纪采说服父母,义无反顾的改变了生命的航向,跟着他到那个陌生的城市,在一家地方报社做起了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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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动作结束,纪采久久的保持着那个半蹲的舞姿,就算她再一次摔倒,也不会有人过来抱起她了。
泪水泛着晶莹的光,一滴一滴的落在草地上,分不清是露还是泪,每一滴都盛着一轮满月。刚才清晰浮现的周允浩的身影,像一阵轻烟袅袅飞起,无影无踪,终于再也想不起来他的眉眼。
她抬起头,试图追寻轻烟逝去的方向,爱的记忆如何能轻易放弃。
一个挺拔默立的身影挡住她的视线,一双深眸静静的看着她,仿佛站了一生一世,早已化作石像。纪采慢慢站起身,看到那双眸子里有一片月光下的海,海浪轻拍,一只白鸟在飞舞。
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任由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任由他把她拥入怀里。淡淡的男人体香慢慢迷醉了她,僵硬的身体也在温暖的怀抱中渐渐酥软。
“小柔。”他喃喃的自语,微闭着眼睛来寻她的唇。
“小柔。”又一声万般温柔的呼唤彻底惊醒了她。
血液化成冰水瞬间蔓延全身,纪采的身体完全冷掉。她一把推开他,后退几步,唇角一丝冷笑,“好个多情的太子!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叫小柔!”
控制着发抖的身体,看着他茫然的神色,纪采心中泛起凄苦的悲凉,飞快转身,跑回房间,气喘吁吁插了门栓,坐在床边,潸然泪下。凭什么拿我来做别人的替身!就算我对你有感觉又怎么样!是太子有什么了不起!纪采越想越气,抓起枕头要扔出去。
手顿在了半空中,眼神也瞬间凝固。
一个身影清晰的投射在窗户上,如一团化不开的浓雾,带着想飘进来的欲望。
她紧紧咬着嘴唇,眼前一片朦胧雨雾,身体像已冰封千年。
她没有勇气去开那一扇窗,她不是小柔。
原来,主动的爱是,甘之如怡,苦若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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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宴还未结束,皇帝退席以后,太子也找借口出来了。刻板不变的迎寒祭月仪式之后,照例开始觥筹交错,仙乐飘飘,每个人都带着堆笑的面具,难道还真的会有一家团聚的融融喜悦吗?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而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再无兴趣陪在那里做戏。他让跟在后面的宫人都回去,只带着十福漫无目的走着。
十福看见太子沉着脸不说话,不敢问,亦步亦趋的跟着。当“敏秀殿”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后,偷偷叹口气,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就呆呆的站着,不认识字似的看着匾额,眉头纠结的拧着。
一阵冷风飘过,十福打了个寒噤,他托起手里的披风,想上前请太子披上,太子发话了,“敲门。”
老半天门才被打开,“你们这些奴才就顾着胡闹,门也没人守着!”十福怕太子生气,赶紧训斥开门的太监。
院子里一片狼藉,这些宫女太监们玩的很HIGH很疯。看见太子走进来,都吓得面无人色,跪伏在地。
太子目光扫视一圈,心里失望,“看来是打扰你们的雅兴了。”不说还好,这一说让众人哆嗦得更厉害。
“启禀太子殿下,采苹在后院。”夏烟知趣的低声说。
“十福,你留下和他们一起乐乐。”太子大步走向后面走去。
昏黑的树影里,远远一点微弱的烛光,感受不到一丝人气,安静得不允许被打扰。他停下来,犹豫着是进还是退。
这时,一个单薄的身影,白色的衣袂轻飘,如烟轻绕,目光迷离如坠落人间的仙子,不知身正在何处。他屏住呼吸,唯恐惊醒天上人。
他放轻脚步,跟着她来到花园,看着她在草地上曼妙起舞。光和影玄妙的变幻中,忽掩忽露的胴体散发着圣洁的光华。他看不懂她的舞,但感觉到了孤独的等待。清冷的月光照在草地上,被秋露反射成点点青白,幻化成海,飘动的身影如一只白鸟飞舞。
他忘了是怎样的走近她,怎样的把她拥入怀里,只知道她清凉微颤的身体让他充满着怜爱,他想永远都这样抱着她,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而深深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个影子如一缕青烟,弥漫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突然他被用力的推开,看见了她冰冷的笑意,听见了她愤怒的质问,定定的看着她飞跑而去。长发在转身的瞬间飘荡散开,一个蝶形簪子划着弧线落到地上,月光下的珍珠更显得幽亮凄美。
他知道犯了错,不该喊出藏在心底的名字,虽然只是想说声再见。
他站在她的窗前,里面的寂静让他痛彻心扉。
想说好多的话,想说爱的是真实的她,她绝不是替身,就算曾经是。
他没有勇气去敲那一扇窗,即使好想告诉她,没有把她当作小柔。
原来,真正的爱是,看见她痛,自己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