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采找到姜太监,希望每天能有个固定的时间把宫门打开一会儿,让院子的空气多些流动,也减些被圈禁的压抑。
“这个给你。”姜太监毫不犹豫的掏出一把钥匙。
“我不要。”纪采摇头。
“这本来是备用的。你什么时候想透透气都行,不过,不要走远。”姜太监把钥匙往桌上一放,转身走了。
夜已深,毫无睡意的纪采走过前院,轻轻打开门锁,把门打开仅能容身的小缝,侧身跨出了大门。
院外高墙曲回,夜空并没有变得开阔,但心却开阔了。
纪采坐在门槛上,仰天发了一会儿呆,站起身,突然发现远处有一团亮光,好半天才分辨出是一个人提着一盏宫灯站在那里,发现被她盯着看,宫灯摇曳着远去了。
后来的两天没再看见过那个人,第三天晚上又看到了那盏宫灯。这回没有逃走,只是久久的站着,直到关上大门,那个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姜太监真的每天都打开大门放一会儿风,一只小鸡跑到门口,张着翅膀往门槛上跳。纪采赶紧把它赶回去,回身关门,无意中看见宫墙转角处一个绯色身影,裙角一闪,消失不见。
修庆宫地处荒僻,人迹罕至,但接连看到有人出现偷窥,令纪采心中疑惑。
被激起好奇心的纪采每天晚上都打开宫门溜出去,坐在门槛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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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十五吧,满月灿如玉盘,映得星星都失去了往日的光芒,皎洁的月光映在青石路上,高墙投下深深的影子。
夜风泛起凉意,纪采缩了一下肩膀,刚站起来,就看见一盏宫灯慢慢飘过来,远远的停住。她向前走了几步,冲着来人招招手。
多天没有出现的身影踟躇着,犹豫着,开始向后退,转身欲走,但很快折返,快步走过来。
“你是不是采苹?”声音清丽带着童音。
纪采这才看清,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身上锦罗绣丝缎,头上玉钿金步摇,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你认识我?”她猜度着女孩的身份。看这一身富丽的打扮,不该是宫女,“你,是位公主?”
“你不认识我?”女孩吃了一惊。
“对不起,我现在谁也不认识了。”纪采苦笑。
“我是明美公主。”
“哦。”纪采并不知道谁是明美,但肯定这个女孩是自己见到的第一位皇室成员。“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明美眼眶里圈着泪水,在月光下泛出莹光。
“这里有你想见的人吗?”纪采灵光一现,“你妈妈?”看到明美不解,她赶紧修改过于现代的用词。“就是你母亲。”
明美没有回答,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果然猜对了,皇室里一旦骨肉分离,亲情恐就无缘再续了。这小姑娘还真是难得,能找到这里来。
“告诉我谁是你母亲,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她等明美不哭了,才轻轻的说。
明美摇摇头,“我从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谁。”
“那你回去问问知道的人。”
“我无人可问。”明美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纪采一时也没了办法。
“不过我有特征,”明美捋起右袖,指着肘窝,“我这里有一块胎记,母亲应该知道。”
“好吧。”纪采看了一眼那块椭圆的印记,知道明美不该久留,“你不要常来,被人发现就糟了。两天后还在这个时候来。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明美的眼神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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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纪采找来阿如打听情况。
“疯了的吕氏不清楚,其他人时间不对,最有可能的只有韦氏,好像是生育过。她来有十余年,时间也很相符。如果是的话,你真要安排她们见面?”阿如声音发颤。
“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纪采知道阿如在担心她,给了她一个放心的微笑,“我去看韦氏。”
韦氏看见纪采进来,点了点头,难得的打了个招呼。因为现在偶尔会出去走走,脸上也添了些血色。
纪采不知怎样开口询问,只好目不转睛的看着墙上的观音像。
“你找我有事?”韦氏打破沉默。
“是有事。”纪采干脆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有个女儿?”
韦氏浑身一震,低头转动着手里的佛珠,手却颤抖得拿捏不稳。
“你记不记得她有什么可认的特征?”
“哗啦”一声,佛珠落地,韦氏颓然,“我没有,什么也没有。”
“看来是我弄错了。”纪采突然觉得不该让这对苦命的母女见面,已成庶民的母亲无望再见天日,女儿仍贵为公主,见一面又如何,只怕以后的日子更难熬,相见不如不见!
她后悔冲动的许诺,叹气,转身。
“采苹!”韦氏欲言又止。
“是我莽撞了,这件事……”
“她右臂肘处有块胎记,年近豆蔻。”韦氏不再犹豫,期待而热切的眼神,“我,能见着她?”
“当然!”纪采把后悔扔到脑后,灿烂一笑。
第三天晚上,纪采让韦氏先悄悄闪到自己的房间。韦氏手脚冰冷,浑身颤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嘴唇打着哆嗦,脸色紧张得发青。
“你别这么紧张。放松点,别吓着你女儿。”纪采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
“你真的见过她?她,总来看我?你不会骗我吧?”韦氏牙齿打着战。
“我骗你干嘛?待会见面不就知道了。”她把韦氏按到椅子上坐下。“你再这样,就没法见面了。”
纪采不再管韦氏,双手托着腮帮子开始发呆。
“好了,我们走吧。”终于捱到差不多的时间,纪采看院子里的房间都没了亮,让韦氏先溜到墙边等着,打开大门,回头招呼韦氏赶紧出来。
迈出大门,纪采被眼前的人影吓得脚一软,定神一看,原来是明美,站了好久的样子。韦氏直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的僵立着。
“你们得抓紧时间,免得被人发现。”纪采有些着急,把韦氏往前推了推。
明美反倒很镇静,一步一步走近,伸出右臂露出胎记,一言不发,牢牢的盯着韦氏。
韦氏死死看着那块胎记,抖若筛糠,站立不稳,踉跄着跪在地上,抬起头,乞怜的望向明美,“民妇参见公主殿下!”
明美怔怔的停住脚步,也开始发抖。
“我害你受苦了!”看着陌生的女儿颤如秋风中的小花,韦氏揪心不已。
明美紧紧抿住嘴,不肯哭出来,默视着拼命吞咽哭声的韦氏。良久,“我不苦,你苦了。”一开口,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韦氏一把搂过明美,抱在怀里,两人哭作一团。
“别这样,”纪采吓坏了,“别这么大声,可要把全院子的人都哭出来了。”
“我不能久留。”明美陡的顿住哭声,“咱们好好说说话吧。”
“公主殿下,你…过得还好吗?”韦氏眼睛一刻不肯离开明美。
“还好。我一直以为沁贵妃是我的生母,直到最近才知道另有隐情,所以我就……”
纪采把两人推到墙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低声的示意,回身坐到门槛上,看着依偎在一起唧唧低语的母女,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自从到外地上大学,每次放假回家,她都要撒娇的要妈妈请假去逛街,帮妈妈挑选行头,回家就一件件的试穿。爸爸在旁边乐呵呵的看着,说她们是一对姐妹花,而她总是要故作吃醋的说爸爸偏心,把自己说老了。这一切,那么自然的发生着,不会刻意去记住。亲情,友情,如空气,一呼一吸间,日子平静的流淌。点点滴滴,现在回想起来都弥足珍贵。
“你们回去吧。”不知何时,明美拉着韦氏站在她面前,“我也该走了。”语气里有一种让人冰冷的平静,脸上带着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果决。这是一个被迫早熟的女孩,坎坷的命运不允许保留天真。
倒是韦氏更像个孩子,啜泣着,不舍的看着明美。
“采苹,照顾好我母亲。我,不能抚慈忧,尽孝道。你,自己保重。”明美最后看了韦氏一眼,转身离开,直到身影消失,也没有回头。
韦氏依依的看着明美的背影,什么也看不见了,还空洞的望着。
“你快回去吧,”纪采把韦氏拉进院子,锁好了宫门,“别让人看见。”
韦氏听话的快步走了进去。
纪采长吁一口气,总算一切顺利完成。就算不是出生在这个年代,她也明白这是一件杀头的大事,否则韦氏怎么能一直都没见过女儿,能见早见了。可是刚走到自己房间,她就意识到事情还没完,韦氏站在门前。
“我忘了问她的名字。”韦氏嗫嚅着,低头不敢看纪采的表情。“我只知道乳名。”
“进来吧。”纪采无奈。“我也不知道名字,只知道爵号为明美公主。”
“她真的很美,是吧?”韦氏脸上突然有了光彩,“明美,明美。她长得很像皇上。”
然而光彩转瞬即逝,“我的命,是她救回来的。”
纪采给韦氏倒了杯茶,知道她会有好多话说。
“当年我身怀龙种,却被诬陷是与乐师私通***宫闱,皇上盛怒要将我赐死,幸亏太后拦阻,说等诞下胎儿再定罪不迟,否则空害了龙裔。及女儿出生,竟像极了仁静大长公主,皇家血脉无疑,总算止了那些流言。怎奈好景不长,千防万防,还是误喝迷茶,被皇上看见与太监共卧一榻。皇上疼爱女儿,不忍诛其生母,当即废了封号,贬至此地。整整一十三春秋,苟喘残命,就是梦想着还能相见。如今心愿达成,万死亦不敢怨。”韦氏一口气说完,闭上眼睛。
皇宫内幕纪采一无所知,这番故事听得心中五味杂陈,“你不用这样伤感,明美公主不会坐视不管,冤情会有昭雪的一天。”
“只此一面,足矣。青灯古佛,残生归宿。”韦氏喃喃自语,看也不看纪采,木然走了出去。
韦氏此后几乎足不出户,每日长跪诵经。
纪采再没看见过明美,心里明白这个女孩不会来了。但在晚上偷偷透风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总看着明美公主出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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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疯的越来越厉害,乱砸乱咬,没人敢接近。
纪采找姜公公商量,“没办法,没办法。”姜太监只一味的摇头。
“找个医生给她开点儿镇静剂…哦,我说的是让太医开方子。难道这里有人生病没人管?”纪采说的明白,听的人不明白。
被撤的原副手现在是专职的联络员,奉命出去请大夫。可是带回来的这个老态龙钟的大夫自己更像个病人,三步一喘,五步一咳。走到吕氏住的房间门口,听了一会儿,扒着窗户看了一眼,又是咳嗽又是晃头的走了回来。端起茶杯,吧嗒了下嘴巴,才作出诊断,“没治,没治。”
“怎么就没治!”虽然纪采想得到被派到这里来的大夫肯定也是平时不受待见的,但却没想到如此不济,“你给她开点儿安神镇静的药,别让她总是这样躁动。”
“已入膏肓,没治,没治。”大夫抬腿要走。
“没治也得治!”纪采急了,一拍桌子,一声恶吼,把屋子里的人都吓愣了,刚才跟着大夫来去,看他那副敷衍的态度,早就一肚子的气。“我又没要求你给她治好,只说让她安静些,这也没办法?你身为救死扶伤的医生就忍心看着病人受折磨?能不能有点职业道德!”也不管他是否听懂,口气强硬,“不管怎样,你今天必须开出药方才能走!”
“这些都是宁神通络化瘀的药材,跟我回去抓药吧,先吃些。”大夫开出方子,抬头看着纪采,“你这份心意,也是一味难得的好药。”
给吕氏吃药成了问题,纪采想起看到过精神病院的做法。她先让两个人引开吕氏的注意,另外两个人拿着大布袍一下子兜住她的身体,摁在椅子上,捆住双脚,一番恶战,大家都筋疲力尽,吕氏也大口喘息着。纪采赶忙示意旁边的太监扳住她的嘴巴,端药的太监手疾眼快,没等吕氏反应过来,一碗药已灌进去大半。如此这般,连折腾的三天,吕氏终于可以睡上一段时间,消停了许多。
纪采总算放下心,连着几天闹腾的有点累,刚想躺一会儿,阿宝犹豫着蹩进来。
“阿宝,找我有事?”
“采苹,过几天是端午节了,我绣了这个给你。”阿宝羞怯的递上一个香囊,“绣得不好,可不要笑我。”
“不错嘛,谢谢。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明天我就带上。”
“阿宝,怪不得你这两天偷偷摸摸的,原来是绣香包。”“绣就绣呗,躲躲藏藏干什么?”“是呀,送采苹的,又不是送阿哥,有什么好羞的?”阿如几个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门外,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
“行了,别笑话她了。你们不说我都不知道,要过端午节了?”纪采替红透了脸的阿宝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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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终于可以真正快快乐乐的过节,个个都积极的洒扫庭院,挂菖蒲,插艾条,做了很多头花、配饰。包粽子的时候,有说该放些这个东西的,有说该加那个东西的,都是按照自己家乡的习俗来要求,厨师没办法,只好弄出好多口味。送来的菜也加了量,尤其是那两大坛子的雄黄酒,让姜太监难得的露了一整天的大黄牙。
阿如特意在吕氏的屋里悬挂了很多艾条,还用菖蒲做成剑的样子插在门楣上。
“再多吃几副药,会更好些。”纪采看着睡得正香的吕氏。
“疯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阿如的一句话激起纪采心中的惆怅,“是呀,也许只有疯掉才是身心解脱的最好办法。”